巷子墙上昏黄瓦灯忽明忽暗。
地面凹凸不平,却干干净净。
陈拾回到街口的时候,早己入夜。
天空像一块揉皱的灰蓝色毛毯,被风揉着往东南角卷去。
大排档还亮着光,几盏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荡着,像极了不肯下班的老工人脑袋晃悠。
“回来啦?”
包叔没回头,手上正翻着铁板,吱啦作响地煎着肥牛卷。
瓦特斯利是其他国家在华国的殖民地,也是华国的耻辱柱。
作为华国人,无论是包叔,陈拾,还是其他华国人,在瓦特斯利的生活并不是很好。
为了谋生,大部分华国人都聚集在基础设施最差,人最多的第三工业区。
虽然生活条件差些,却比在第一城区生活像个人。
特别是华国要收回瓦特斯利的消息传来,第三工业区都多了几分人气。
包叔大排档就是大多数瓦特斯利华人从小吃到大的标识,包括陈拾。
“找到了?”
他问。
边蹲在炉灶边捏着铁钳,从炭火里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签子。
陈拾掀开挡风帘子,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拿了瓶冰汽水,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舌头被呛得一缩,露出微妙的爽感。
“找到了。”
陈拾爽哈出一口气。
他脚边放着那个蓝色工具箱,确实是老熟人,角落还贴着“包叔请勿踩踏”的陈年警示贴。
“不过我刚刚看见工具箱了。”
他像没事人一样坐下。
“.......?
一边玩去。”
包叔斜瞥一眼脚边的蓝色工具箱。
“不对,是另一个。
黄色的,有名字,还会跟我讲话。”
包叔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隔夜肠粉不要吃。”
“没骗你,里面还有个饭团。”
“……”包叔缓缓起身,从自己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工具箱里——一个破破烂烂贴满辣条包装纸的蓝铁皮箱——摸出一样东西。
——是个饭团,包着海苔,圆圆胖胖的。
陈拾:“……”包叔:“那我问你,谁在工具箱里放饭团来着?”
陈拾看着那熟悉的造型、熟悉的摆放方式、甚至上头写着“海苔·特辣”三个字的小纸条,陷入深深沉默。
“那不是我看到的那个。”
他嘴硬。
“你柒线啊?”
“我说真的。”
“那么闲修炉子去。”
十字螺丝刀在陈拾眼前晃来晃去,催促他接着。
“不信就不信。”
接过螺丝刀,陈拾蹲在地上哼哧别肚的捣鼓。
天气热得人闹心。
憋得汗都出不来,包叔停下翻烤肥牛的叉子,伸手拿了瓶雪乐。
一口下去,脑门上便出了一圈汗。
做这门活计的,不喝点多糖的撑不下去。
扭上饮料盖子,包叔斜瞥那个干活磨磨唧唧的小子,无奈的笑笑。
这小子,一转眼都大人模样了,还是小孩子性子。
他突然有些出神,思绪突然被陈拾打断。
“包叔,你以前……有没有遇到过异常?”
“有啊。”
包叔把腰子翻个面。
“遇过最异常的,是你莫名其妙考进了那些鬼佬才能进的瓦特斯利异常高中。”
“……还有一次,是你打碎我腌好的咸菜,后面说起却都赖猫跳上去。”
包叔顿了顿,“然后你还真编了个猫名叫‘跳跳’,天天喂它。”
“那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你疯了,天天对着空气叫跳跳,然后偷偷吃猫粮。”
“其实后来我和你婆婆都知道你是装的,就是想看看你能装多久。”
“……”陈拾闻言突然抬起头,叹了口气,不是不想说什么,是他真没招了。
“不过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陈拾点头,又摇头,最终只是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包叔像是没听见,一边撸串一边说:“世界上最难修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下个月的房租?”
“错,是人心。”
“……你刚刚是不是升华了?”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两人对视三秒,同时低头。
陈拾心不在焉地撬着炉子,大排档人声鼎沸,烟火沉沉。
他知道就算他不问,包叔也会告诉他的。
毕竟,现在的瓦特斯利,没人不关心那个消息。
他支起耳朵听着不远处两个阿叔阿伯吹水。
“回归真就像你说的是好事?
你自己信?”
“那不然呢,在那些鬼佬下活了半辈子,还想继续活半辈子?
哪有个人样!”
说罢,白背心大爷眼眶便有些发红。
“那怎么回归,又用什么方式回...唉......”见老友这模样,秃顶阿伯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深吸口气,无言,只是抽手提起一瓶啤酒猛灌。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
周遭的客人都有些沉默,能在这里吃饭的,没几个不是华国人。
连包叔烤串的动作都慢了片刻,感慨似的长吁。
之后仿佛像对陈拾说,又似是对自己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
包叔把一串腰子翻了个面。
他的眼神落在陈拾身上,有些飘忽。
他看见了这些年来的他。
虽然只有十八,可第三工业区这条巷子的平稳却是他一手安定的。
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名副其实的异常者,只是这方土地养育了他,也束缚了他。
他该走,他不该停留。
从一岁首到十八岁,最后重叠成现在的陈拾。
包叔扯下脖间的毛巾,狠狠抹去脑门的汗水,假装不经意间划过脸颊。
年老了就是多情善感,他自嘲。
这样的动作真的很大,傻子都不会被骗,但陈拾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
“瓦特斯利回归是大潮,没人能阻止,水浑了,浑水摸鱼的人便多了。”
“包叔只是个普通老头,见得多,却也不见得看得清,这个大潮,普通人卷不得的,会死....会没命的。”
“以前我们也年轻,也拼命。
后来,啊……看得多了,就想活着。”
“小拾你打小有主意,更不是普通人,越是这样,我才越不愿意让你参与,这是个停不下来的死人漩涡,你被卷进去了,出不来的。”
“不要去参与好吗,孩子。
这不只是包叔的愿望,也是你婆婆的愿望,我们就想看你平平安安的上大学。”
“你应该回到故土,替我们看看,也替自己身上的血脉看看。”
包叔眼眶有些泛红,不知是不是烟熏的。
陈拾还是低着头,默默拾掇脚边的炉子。
他有些迷茫,空气中跳动的粒子显示包叔的情绪很激动。
他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紧他的气管。
他嘶哑着说好,莫名的,却是摇头。
夜深了。
陈拾该回螺旋街,近来有些不安稳,他有些担心包婆婆。
第三工业区的风带着一点点未知的味道,不重,却钻心。
远处,有老旧广播站在嘶哑地播报。
“……本周起,第三工业区居民请配合中心城区信息登记……”不远处,包叔的蓝色工具箱躺在脚边,默默无言。
陈拾的眼睛却没落在那,他只是边走边呢喃。
“可是包叔......漩涡在消散前只会越卷越大,首到把一切吞噬。”
“螺旋街躲不掉,我也躲不掉的,所以啊,我的面前出现了个机会,能让我们都平平安安的机会。”
“虽然又要给你闯祸了,但我还是会进去漩涡,只是,这次我是主动......”他的眼睛聚焦在那另一只,看不见的——那黄色的,明明没有存在感的工具箱。
——却像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如同潘多拉魔盒,静候他的启用。
包叔知道,他也知道,像十二岁那年,螺旋街头倒着的三个混混,和满身带血的他一样,他是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