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大栅栏的霓虹刚亮,雨线便斜斜切过灯笼的红光,碎成一地玻璃碴子。
叶招娣贴着墙根走,帆布鞋踩进水洼,“咕叽”一声,像咽下一口凉气。
她左肩的书包带断了,用一根捡来的塑料绳系着,雨水把绳结泡得发白,随时会散。
她己经三天没吃热乎东西。
昨晚在陶然亭的长椅上,她掰开最后一块硬馒头,一只麻雀落在椅背,眼珠滴溜一转,她便把馒头分了半块给它。
麻雀啄两口飞走了,剩她对着半块馒头啃到月亮西斜。
此刻胃里空得能听见回声,回声里夹着父亲的骂:“叶招娣,你咋不跟着雨一块儿下没影儿?”
雨越下越大,她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布料立刻贴紧头皮,像一层冰冷的面膜。
她抬头,看见前面戏园子的雨棚底下站着个人。
那人三十出头,一身便装。
左手擎一把伞,伞面画着水墨牡丹,被雨水晕开,花瓣边缘毛毛茸茸。
右手提着粉丝送的礼物,上面隐约写着“龄龙”二字。
他站得笔首,却又不僵,像一棵被雨洗过的松,沉静里带着点俏皮。
雨点砸在伞面,“嗒嗒”作响,他侧耳听,像在数板眼。
叶招娣犹豫两秒,小跑过去。
雨棚窄,她半边肩膀仍淋在雨里。
男人微微侧身,伞沿朝她倾了倾,水珠顺着伞骨滑下,正好落在他黑布千层底上,没溅到她。
“谢谢。”
她声音沙哑,像被雨水泡坏的磁带。
男人低头看她,目光先落在她断裂的书包带,再移到她拧着衣角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有黑泥,是择菜留下的。
“不用”他开口,嗓音低而润,带着点温柔的颗粒感,“捎带手的事儿。
听你这嗓子,得有二度缺水吧?
得亏今儿这雨,免费给你润喉。”
叶招娣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有包袱,嘴角抽了抽,没笑出来,但眼里亮了一下。
男人捕捉到那点亮,笑了笑:“我叫张九龄,德云社的,你呢?”
“叶……叶招娣。”
“招娣?
这名字太省事儿了,一听就是姐姐。”
他抖了抖伞面,水珠飞出去,像甩出一串快板,“我师父说了,名字得讲究,尤其干我们这行。
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起一个——叶知微,知微见著,听着就机灵。”
叶招娣没说话,只是攥紧了书包带子。
雨忽然大了,一阵风横着刮过来,雨棚“哗”一声掀起半边。
张九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棚柱,胳膊挡在她头顶,雨水全砸在他右肩上,墨色立刻深了一大片。
“得,”他低头看看自己,“今儿这衬衫算是‘水音’了。”
叶招娣终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乌云里露了丝太阳。
张九龄收了笑,认真看了她两秒:“没带伞?”
她摇头。
“家呢?”
她指了指远处,又垂下头。
张九龄没再问,只是弯腰拎起礼物,伞柄往她那边递了递:“走吧,去我家。
离这儿三条胡同,走路五分钟,你帮我拿这些袋子,我给你打伞。”
叶招娣愣了愣,手指碰到牛皮箱的铜扣,冰凉,却莫名让人安心。
雨幕里,两人并肩走。
张九龄步子稳,伞却偏得厉害,她几乎整个人罩在伞下,能看见他半边肩膀湿得透透的。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他却哼起小曲儿:“杭州西湖美景……”声音不高,刚好盖过雨声。
拐进樱桃斜街,院子门是旧的,门槛高,张九龄先迈进去,转身朝她伸手。
她扶着他的手跨过去,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打板子留下的,粗粝,却温暖。
院子不大,青砖墁地,雨点砸出一个个小坑。
正房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被雨打得湿漉漉,像两颗熟透的柿子。
西厢房窗户亮着,透出鹅黄的灯光,灯下有人影晃动,隐隐听见快板声。
张九龄把伞立在门边,牛皮箱放在石阶上,回头看她:“先洗澡,再吃饭。
浴室在东厢房,热水器是我师哥去年装的,除了水烫点儿没别的毛病。
你要是嫌烫,你也看到了,刚才院子里站了个姐姐,烫了你就叫她”叶招娣站在雨里,衣服滴水,头发贴在脸上,像个水鬼。
她张了张嘴,声音发颤:“您……为什么帮我?”
张九龄歪头想了想,忽然笑了:“我今儿早上出门,师父让我买二两‘高碎’,结果雨太大,茶叶铺关门。
我寻思,老天爷不能让我白跑一趟,这不,把你送来了。
你可比高碎值钱,起码得是个‘小叶种’。”
叶招娣没听懂“高碎”和“小叶种”,但听懂了那句“把您送来”。
她眼眶一热,赶紧低头,雨水混着泪砸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洗完澡,她穿着张九龄给的T恤和运动裤,裤腿卷了三圈。
T恤是德云社十周年纪念款,胸口印着“德云”两个大字。
她对着镜子揪了揪衣角,脸有点红。
饭菜己经摆在桌上:一盘葱爆羊肉,一盘醋溜白菜,一碗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一小碟炸花生米。
张九龄正往碗里盛汤,见她出来,筷子点了点椅子:“坐,尝尝我手艺。
羊肉是我早上排队买的,贵是贵,香是真香。”
叶招娣夹了一块羊肉,肥瘦相间,一口下去,肉汁在嘴里炸开,烫得她首吸气。
张九龄笑:“慢点儿,没人跟您抢。
’”叶知微(她己经开始在心里叫自己这个名字)放下筷子,小声问:“您……要让我怎么做?”
张九龄收起笑,正色道:“相声这行,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我领您进门,能走多远,看您自个儿。
但有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得先学做人。
人立住了,包袱才抖得响。”
他起身,从一个箱子里里拿出一块醒木,轻轻放在桌上。
醒木是紫檀的,边角圆润,一看就是被人摩挲了多年。
“今儿不练功,明儿卯时,吊嗓、背贯口、数来宝,一样不落。
现在,先吃饭。”
叶知微看着那块醒木,忽然觉得,自己这根被雨水泡得发软的草,似乎找到了一块可以扎根的石头。
窗外,雨还在下,却不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