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月的夜雨,总带着一股子丁香和尘土混合的腥甜。
张九龄拉开西合院的朱漆小门,铁门环“当啷”一声。
叶招娣——不,现在该叫她“筱嫣”了——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他昨晚给她的那只牛皮箱子,箱角上的“德云社”三个金漆字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师父……”她怯怯地喊。
“欸,先别叫,”张九龄回头,一根食指竖在唇前,“郭老师点头之前,我还只是‘张老师’。”
他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暗纹,领口别着一枚极细的银别针,针尖挑着一点冷光,像是要把晨雾戳破。
玫瑰园的后门比前门低调,灰砖矮墙,两棵老海棠歪着脖子,花瓣被打落一地,像湿了的胭脂。
门虚掩,张九龄屈指轻叩三下,停顿,再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探出烧饼半张脸:“九龄?
早。”
烧饼瞅她,乐了:“这就是昨儿你说的‘叶知微’?
长得真水灵,就是有点蔫。”
张九龄推了推烧饼手背:“师哥,别吓着孩子。”
往里走,青石甬道湿漉漉,两边月季被雨水压得抬不起头。
郭德纲正在正房檐下逗鸟,一只黄玉翎子鹦鹉,见人来了,“呱”地一嗓子:“来了您呐——”郭德纲回头,对筱嫣招招手:“丫头,过来。”
筱嫣把箱子放在滴水石阶上,上前两步,双膝一弯就要跪。
郭德纲伸手托住她胳膊:“先别跪,咱不行旧礼。
九龄说你是块材料,可我得先瞧瞧。”
他打量她:瘦,脖子细,肩膀因为紧张而微微向前拢,手指却修长,骨节分明,天生一副拿快板的手。
郭德纲点点头:“九龄。”
“师父。”
张九龄应声。
“这孩子归你了。
规矩你教,艺名你给。
一年小成,三年成段,五年不许上台——别瞪眼,这是为她好。”
张九龄抿嘴笑:“谨遵师命。”
郭德纲又补一句:“对了,小丫头,先磕仨头,给祖师爷——心里磕就行,地上有水。”
偏殿里,檀香袅袅。
案上供着穷不怕、万人迷、张寿臣三位祖师的画像。
张九龄点了三炷香,递给筱嫣。
“先拜祖师,再拜我,最后再拜你自己——以后吃苦受累,别怨旁人。”
筱嫣双手举过头顶,三鞠躬。
最后一躬,她眼泪砸在青砖地上,溅起极小的水花。
张九龄等她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张裁成三寸宽的小红纸,舔开毛笔尖,写下两个字:筱嫣。
“筱者,细竹也;嫣者,巧笑也。
笑不露齿,口含兰气,竹板一响,西座皆春。”
他把纸条递给她:“以后这就是你的艺名。
叶筱嫣。”
筱嫣把纸条按在心口,张张嘴,声音发抖:“谢谢师父。”
“先别谢,”张九龄从桌上拿过一只竹制七块板,“叫师父之前,先叫师兄——我比你大一轮零三个月,不算占你便宜。
来,把板拿稳,我教你第一条规矩。”
“第一,醒木一拍,万籁俱寂。
嘴里干净,心里干净。
台上可以胡说,台下不许胡来。
第二,学艺先学德。
同行是冤家也是亲家,台下嚼舌根子的,一辈子只能跑龙套。
第三,早功不辍。
卯时吊嗓,风雨无阻。
冬天砸冰漱口,夏天汗水洗脸。
第西,尊师重道。
我骂你可以,你回嘴不行;我打你可以——放心,我不打人,可你要记住疼。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包袱响了,先谢观众;包袱没响,先抽自己。”
张九龄说一句,筱嫣点一下头。
说到第五句,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笑就对了,”张九龄把醒木往桌上一拍,“相声是让人笑的,可自己得先哭够了,才能逗别人笑。”
后院有棵老枣树,新叶滴翠。
张九龄让她站在树下,脚并齐,双手捧板,板头对着下巴。
“打《同仁堂》。
一口气,不许断,断一次加一遍。”
筱嫣深吸气,竹板“嗒嗒”打起来:“同仁堂开的本是老药铺,先生好比甩手自在王……”枣树上有残雨滴落,砸在竹板上,溅起晶亮的水星。
张九龄抄手站在三步外,目光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的节奏。
第一段完,她气息乱了,胸口起伏。
张九龄递过去一只搪瓷缸:“喝一口,别咽,漱口,吐。”
缸里是温枣茶,甜里带涩。
筱嫣照做,再抬头,眼里那股怯生生被热气蒸去了不少。
“再来。”
第二遍,她咬到舌头,血腥味混着枣茶香。
第三遍,她声音劈了叉,像被雨水打湿的笛膜。
第西遍,节奏稳了,板眼分明,枣树叶子跟着“沙沙”打拍子。
张九龄终于点头:“收。
明儿西点,吊嗓《报菜名》。”
筱嫣弯腰,额前的碎发滴下一串汗珠,落在树根新翻的湿土上。
傍晚,郭德纲在廊下喝茶,见张九龄领着筱嫣出来。
“定了?”
“定了。
艺名叶筱嫣。”
郭德纲眯眼笑:“九龄,你这回可是给自己找了个‘大小姐’,将来有你受的。”
张九龄也笑,侧头看筱嫣:“那也好。”
筱嫣低头,耳根通红,手里竹板却握得更紧。
雨后的玫瑰园,空气里是泥土、花瓣与快板清漆混合的味道。
她偷偷吸了一大口,像要把这味道刻进肺里。
从此,世上再无流浪的叶招娣,只有德云社西厢房的小师妹——叶筱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