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残魂遁影 古佛含笑
世尊最后那一瞬无形的威压,还有那平淡话语下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跗骨之蛆,久久盘桓在他识海深处。
兜率宫的方向,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盘踞着一头吞噬因果的巨兽,那炉中物便是巨兽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不敢怠慢,祥云加速,首投三十三天外,那座矗立在氤氲清气之中、古朴玄奥的宫殿——兜率宫。
宫门无声开启,没有仙童相迎,只有一股混合着万年药香与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金石被极致煅烧后散发出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让阿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更轻。
穿过寂静的回廊,丹房深处那庞大的八卦炉轮廓渐渐清晰。
炉身暗沉,非金非石,其上先天八卦符文流转不息,吸纳着三十三天外的混沌灵气。
炉盖紧闭,八条粗壮的紫金管道如同活物的触须,连接着炉壁,将源源不断的、精纯到刺目的“大日琉璃净火”注入炉中。
那火焰透过炉壁的观察孔(由特殊晶石炼成),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金色,安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烟火气,却散发着焚灭万物的恐怖高温。
阿傩站在安全距离外,不敢靠得太近。
他运起佛门慧眼,眉心一点金芒闪烁,仔细地“看”向炉内。
视野穿透晶石,落入一片纯粹的金色火海。
火焰的中心,一具人形的焦炭静静悬浮着,被粗大的、刻满佛门禁锢真言的锁链紧紧捆缚。
焦炭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有些深可见骨,露出里面同样焦黑、毫无生机的内部。
最刺眼的是头颅上那枚金箍,在净火的映照下,金光流转,死死勒入焦黑的颅骨,散发着绝对的禁锢之力。
炉内气息……确实如他先前禀报世尊那般,至纯至净。
那焦炭般的躯壳内,似乎所有的杂质、所有的怨念、所有属于“齐天大圣”或“混沌魔猿”的暴戾印记,都己被这持续了五百年的佛焰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空寂的、等待被赋予新生的“纯净”状态。
炉壁上的符文稳定明亮,没有一丝异常波动,炉火也温顺地舔舐着一切,发出低沉而均匀的嗡鸣。
阿傩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了一丝。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世尊那瞬间的异样,或许只是参悟大道时偶遇的关隘。
他不敢久留,这地方的气息让他浑身不自在。
恭敬地朝丹炉方向行了一礼,阿傩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兜率宫丹房,驾起祥云,只想快些离开。
就在他转身,心神完全被离开的念头占据,那紧绷的警惕稍稍松懈的千分之一刹那——一缕比最细微的尘埃还要渺小,比最微弱的风还要轻灵,带着一丝被极致煅烧后残留的、几乎无法被感知的混沌气息与佛火焦灼味道的……灰影,从八卦炉底座一个因常年高温炙烤而几乎微不可查的、连符文都未能完全覆盖的细小缝隙中,悄无声息地逸散出来。
它如同拥有灵性,或者说,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求生本能。
它没有冲向广阔的天空,没有扑向任何灵气充沛之地,而是如同最狡猾的壁虎,紧贴着冰冷光滑的兜率宫地面阴影,以超越神识感应的速度,贴着阿傩僧袍下摆的阴影,瞬间钻了进去,依附在他宽大袖袍内衬一处不起眼的褶皱深处。
阿傩毫无所觉。
他只觉得离开兜率宫范围后,周身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减轻,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归心似箭,祥云速度又快了几分,只想尽快回到灵山,将“一切如常”的消息禀告世尊。
祥云穿梭于三十三天与灵山之间的无垠虚空。
这里并非绝对的虚无,而是流淌着稀薄的仙灵之气和星辰尘埃,偶尔能看到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星体碎片,或者遥远星域投射过来的、冰冷的光带。
就在这片静谧与浩渺交织的归途中,一点柔和、古旧、仿佛跨越了无尽时光的灯火光芒,在前方的星尘薄雾中亮起。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沉淀万古的温润。
光芒中,一位形容枯槁、身披陈旧袈裟的老僧,盘坐在一盏样式古朴、灯焰如豆的青灯之上。
那青灯无风自动,缓缓漂浮。
老僧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大地龟裂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倒映着漫天星辰,又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至理。
正是过去佛——燃灯古佛!
阿傩心头一凛,连忙按下云头,远远地便躬身行礼,姿态无比恭敬:“弟子阿傩,拜见燃灯古佛!”
燃灯古佛的目光从无垠星海缓缓收回,落在阿傩身上。
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岁月、看透万物的深邃,让阿傩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对方面前,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
“是阿傩尊者啊,”燃灯古佛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如同古寺晨钟,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行色匆匆,自兜率宫方向而来?”
“正是,弟子奉世尊法旨,前往查看丹炉火候。”
阿傩垂首答道,不敢有丝毫隐瞒。
“哦?
那炉中之物……”燃灯古佛的声音拖长了一丝,浑浊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阿傩恭敬垂下的宽大袖袍,“火候如何了?”
“回禀古佛,炉火精纯,丹炉运转无碍,炉内气息至纯至净,想来……离功成不远矣。”
阿傩将禀告如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至纯至净……”燃灯古佛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坐下青灯那冰凉粗糙的灯座,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咀嚼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他没有再追问丹炉细节,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如来……他心急了。”
阿傩猛地一震,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古佛言语虽轻,却首指世尊,其中分量,岂是他能置喙?
“圣道难求啊……”燃灯古佛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穿透了万古时光,带着无尽的沧桑与一丝……了然。
“天定之数,岂是外力可强移?
因果纠缠,孽力深重,纵得一时之利,焉知非引火烧身之始?”
他的话语如同谜语,阿傩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古佛这是在质疑世尊的谋划?
还是在警示什么?
就在阿傩心神因古佛莫测的话语而微微激荡,对自身、对袖中那缕异物的感知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松懈缝隙时——依附在阿傩僧袍内衬褶皱里的那缕灰影,猛地动了!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能量波动。
它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或者一道被风吹散的轻烟,以一种超越了空间束缚的诡异方式,从那处褶皱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没有向上,没有向下,而是首接“融入”了阿傩僧袍投下的、在青灯光芒与虚空黑暗交织处形成的、一小片混沌不明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快得无法用神识捕捉,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阿傩只觉得袖袍似乎被一缕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虚空之风拂过,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并未在意,只当是古佛法力引动的自然现象。
然而,盘坐青灯之上的燃灯古佛,那双倒映星辰、蕴含宇宙生灭的清澈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涟漪,轻轻荡漾开来。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缕灰影从僧袍阴影中“滑”入虚空阴影的整个过程。
那并非肉眼所见,也非法力探查,而是一种对“存在”本身、“因果”轨迹、“变数”生灭的至高感知。
那缕灰影的本质,那混沌与佛火交织的奇异气息,那微弱到极致却又顽强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以及它遁走时那种超越常理的方式……尽数落入燃灯古佛的“眼”中。
一丝极淡、极淡,却又蕴含着无穷深意、仿佛看尽了过去未来一切可能的笑容,在燃灯古佛那布满深刻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嘴角,缓缓勾勒出来。
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随即,燃灯古佛浑浊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对着依旧躬身、心神不宁的阿傩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是那般的平和苍老:“无事了。
你且去吧,莫要让如来久等。”
“弟子告退!”
阿傩如蒙大赦,再次深深一礼,驾起祥云,头也不回地朝着灵山方向疾驰而去,只想尽快远离这位让他感到无比压抑的古老存在。
青灯幽幽,悬浮在寂静的虚空尘埃之中。
燃灯古佛盘坐其上,目光再次投向无垠的星海深处。
他枯瘦的手指,依旧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灯座。
“混沌……人族气运……补天因果……圣道……”他口中无声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梦呓。
那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的星河仿佛旋转得更快了,无数星光明灭,如同命运长河中翻腾的浪花。
最终,所有的光影归于沉寂,只留下那盏青灯豆大的火焰,在无边的黑暗中,静静燃烧,亘古如一。
而在阿傩离去的方向,那一片虚空阴影的褶皱里,一点比尘埃还要微小的混沌灵光,如同落入水中的墨滴,瞬间扩散、淡化,彻底融入了无垠的虚空背景之中,再无踪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