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青玉案·元夕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1. 古代:灯火照惊鸿公元1182年元宵,铅山城被琉璃灯火泡得发胀。
临街的“醉江楼”里,辛弃疾正把第三盏冷酒灌进喉咙。
酒杯磕在案上时,震得碟中残羹溅起几点油星——他盯着那油星在灯火里亮了又暗,像极了去年秋冬那场草草收兵的战事。
“辛某罢官己半载,”他指尖摩挲着杯沿的冰痕,喉间发紧,“却总觉铠甲还裹在骨头上。”
楼外忽然炸开一串花炮,金红碎屑落进窗棂,正落在他摊开的素笺上。
笺上原是要写些应景的元宵词,笔尖悬了半个时辰,只洇开个墨团。
邻桌的书生正拍着栏杆唱新词:“东风夜放花千树——”尾音拖得太长,被楼下卖糖画的吆喝冲成了碎影。
辛弃疾忽然笑了,笑声撞在梁上,惊得檐角灯笼晃了晃。
他想起二十三岁那年,自己带着五十骑闯金营,刀光劈开的夜色比这满城灯火更亮。
那时他也爱唱词,唱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哪像如今,连句“元宵好”都写不出来。
“掌柜,再烫壶酒。”
他扬声时,袖口扫过案几,带倒了装残茶的粗瓷碗。
茶水在桌面上漫开,正映出楼外河畔的灯火——那里有个穿素衣的女子,提着盏莲花灯,站在攒动的人影里,像株被月光洗过的柳。
她该是叫柳雪花的。
半个时辰前,她刚把最后一包抗金檄文塞进城南老槐树的树洞里。
油纸包被体温焐得发潮,像她此刻的心跳。
手里的莲花灯是今早从绣坊老板娘那里讨的,灯壁上的莲瓣被指尖攥出了褶皱——那老板娘总说:“雪花姑娘,你这双手该绣鸳鸯,不该碰这些刀光剑影的事。”
可她不能。
父亲是去年在采石矶战死的,临终前把半枚刻着“抗”字的玉簪塞给她,说“总有见着‘金’字的那天”。
后来她在逃难路上捡到了另一半,拼起来正是“抗金”二字。
此刻那玉簪正别在发间,冰凉的玉贴着头皮,像父亲的手按着她的后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她望着河面被灯火染成金红的涟漪,忽然想吟诵。
声音刚出口就被周遭的喧闹吞了大半,可她还是接着念:“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念到“鱼龙舞”时,河对岸忽然传来马蹄声。
不是游街的骏马,是带着铁掌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钝响。
柳雪花的脊背瞬间绷紧——是金兵的巡逻队。
他们前几日刚在邻县搜捕抗金义士,马蹄声里都裹着血腥味。
“那边那个穿素衣的!”
粗哑的呵斥声从对岸飘过来,“拦住她!”
莲花灯“咚”地撞在石栏上,灯芯灭了。
柳雪花攥着空灯架转身就跑,素裙扫过石阶上的积水,溅起的水花在灯火里划出银线。
她听见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铁甲摩擦声像钝刀刮着骨头——她知道自己跑不过,可发间的玉簪还在发烫,父亲的声音总在耳边:“跑下去,总有人能看到天亮。”
就在她要被追上时,身侧忽然掠过一阵松风。
是个穿灰袍的僧人,背着个旧经囊,正站在老槐树下敲木鱼。
他看起来耳背得很,对身后的喧闹浑然不觉,可当金兵的刀要劈过来时,他忽然抬手理了理念珠。
十三颗檀木珠刚碰到指尖,柳雪花眼前的灯火忽然转了个圈。
她感觉衣袂被一股暖烘烘的气托着,像被风卷着的柳絮,周遭的人声、马蹄声都变得很远。
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石板上淡下去,像墨被水晕开,而那僧人正弯腰捡什么——是她发间的玉簪,刚才转身时被树枝刮掉了。
“去吧。”
僧人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落在她耳边的雪,“八百年后,有人替你把灯点亮。”
柳雪花想回头,可身体己经飘到了巷口。
她最后看见的,是那僧人把玉簪塞进经囊,而一个穿青衫的男子正从醉江楼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支毛笔。
辛弃疾是被那声“拦住她”惊起的。
他本来在楼里听那素衣女子吟诵,觉得“凤箫声动”西个字被她念得有骨,像含着未说尽的心事。
等听见金兵的呵斥,他几乎是掀翻了桌子冲下楼——他认得那些兵卒的甲胄,去年在淮水边,就是这样的甲胄压垮了百姓的茅屋。
“让开!”
他攥着笔杆吼道,笔尖的墨汁甩在青石板上,像点点血痕。
可等他冲到老槐树下,只看见满地碎灯片,还有金兵在骂骂咧咧地踢石子。
“人呢?”
他抓住个兵卒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那兵卒刚要瞪眼,看清他腰间的旧佩刀,忽然缩了脖子:“刚还在这儿……就、就凭空没了!”
辛弃疾松开手,正想说“胡扯”,却看见石缝里闪着点光。
是支玉簪。
他蹲下身捡起来,玉质温润,簪头雕着朵半开的莲,莲心处刻着两个小字——“抗金”。
刻痕很深,像是用刀尖一笔一划剜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点未磨平的糙意。
他摩挲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刚才那女子的眼睛,在灯火里亮得很,像藏着团火。
“找什么呢?”
身后传来个温和的声音。
是那个敲木鱼的僧人。
辛弃疾回头时,看见他正把经囊往肩上勒了勒,月光落在他的僧帽上,像层薄霜。
“大师看见个穿素衣的女子吗?”
他举起玉簪,“这是她的。”
僧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灯火:“施主若要找她,不如看看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巷口挂着盏残灯,灯影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几片纸钱飘过。
可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那灯影里有双眼睛,正望着他手里的玉簪,望着满城的灯火,望着这被金戈铁马踏得喘不过气的天下。
“她会回来吗?”
他问,声音忽然发涩。
“她一首都在。”
僧人敲了声木鱼,“就像这玉簪上的莲,枯了也会再开。”
辛弃疾没再问。
他握着玉簪往回走,发间还沾着刚才冲下楼时蹭的灰尘。
路过醉江楼时,他没进去,反而找了个石墩坐下,把玉簪放在膝头,就着最后一点灯笼光,铺开了那张洇着墨团的素笺。
笔尖刚碰到纸,他就停住了。
他想起刚才那女子吟诵“一夜鱼龙舞”时的样子,素衣在灯火里像朵要谢的莲,可声音里有股劲;想起玉簪上的“抗金”二字,刻得那么深,像是刻在骨头里;想起自己罢官时,老部下塞给他的那面旧军旗,上面的“辛”字被血浸得发黑,却还能看出笔锋的刚硬。
“众里寻他千百度……”他低声念着,笔尖在纸上走得很快,墨汁来不及晕开,字里行间都是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完最后一笔,他把笔往石墩上一搁,忽然笑了。
不是刚才在酒楼里的苦笑,是带着点湿意的笑——他好像找到那女子了,又好像找到去年丢在淮水边的自己。
玉簪在膝头发烫,他忽然明白,那僧人说的“灯火阑珊处”,从来不是某个地方,是藏在烟火里的那点不肯灭的光。
僧人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青衫男子在石墩上写词。
经囊里的玉簪轻轻动了动,簪头的莲纹闪了闪。
他低头摸了摸经囊,听见里面传来极轻的嗡鸣,像有什么在发芽。
河面的碎灯影里,忽然映出个奇怪的轮廓——很大,像口扣在地上的铜锅,锅沿镶着无数亮晶晶的眼,正望着天上的月亮。
“快了。”
他对着河面轻声说,指尖的念珠转了半圈,“等那口‘锅’把星光接住,就没人再怕黑了。”
风卷着残灯飘过,把他的声音送向远处。
巷口的金兵还在搜查,可他们不知道,刚才那个素衣女子己经混进了逃难的人群里,正往城郊的义军营寨走;他们也不知道,石墩上那个写词的男子,明天一早就会把这首《青玉案》抄满全城的墙,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盼着天亮的人心上。
玉簪在经囊里又亮了亮。
僧人抬头时,看见辛弃疾正把素笺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而那支玉簪被他攥在手里,簪头的莲纹在晨光里,像要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