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名字，像一根细针，反复扎着我紧绷的神经。是周磊。我知道，
他肯定已经到了考点外面，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捧着傻气的花，
穿着他那身因为反复熨烫而边缘发亮的旧西装，在烈日或者寒风里，固执地等着为我庆祝。
可这一次，我按了静音，把手机屏幕扣了过去。车里空调开得很足，
隔绝了外面马路上的喧嚣和尘土。闺蜜林薇新提的白色小轿车，
内饰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很好闻。她指尖轻轻点着方向盘，瞥了我一眼，
嘴角是那种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怎么，你家那个‘模范男友’又来查岗了？
考完了还不让人清净？”她语气里的轻慢像羽毛，搔刮着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驶向市里那家我们约了好几次才定下行程的高档西餐厅。窗外，
破旧的居民楼和新建的玻璃幕墙大厦飞速交替，割裂得如同我此刻的人生。“刚出考场，
有点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上，不敢与她对视。
林薇嗤笑一声，没再追问，转而聊起了餐厅的招牌菜和最近某个热门包包。她声音轻快，
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天真和理所当然。我听着，偶尔附和几句，胃里却像揣了块冰，
一路往下沉。手机在掌心无声地转动，周磊的名字暗下去，又很快亮起来。那执着闪烁的光，
映在我眼底，烫得厉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是去年冬天，也是考试前夜，
出租屋的暖气坏了，呵气成冰。周磊把我裹在唯一的厚羽绒服里，
自己只穿了件磨得起球的旧毛衣，趴在昏黄的灯光下，
一遍遍帮我梳理可能考到的时事政治要点。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写字时微微发抖，
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认真，甚至有些虔诚。他说：“暖暖，你一定能考上。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该待在这种地方。”那时候，他眼里的光，
比头顶那盏摇晃的旧灯泡亮多了。还有更早的时候，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却为学费发愁，
整夜失眠。他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
声音沉稳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别怕，有我。你只管去飞，其他的，交给我。”然后，
他就真的一个人扛起了所有。白天在工地搬砖，灰头土脸；晚上去夜市帮人搬运，深夜回来，
还要强撑着精神校对那些永远也校不完的稿子。我见过他累得坐在门槛上就能睡着的样子，
见过他因为算错了一笔账被工头指着鼻子骂却依旧赔笑的样子，
也见过他偷偷把肉夹到我碗里，自己就着咸菜啃馒头的样子。他今年才二十五岁，
可两鬓已经星星点点，爬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白发。
那是在无数个为我奔波、为我透支的深夜里，悄然蔓延开的霜雪。心口猛地一抽，
那点被林薇话语勾起的、对精致生活的虚浮向往，瞬间被这些沉甸甸的记忆压得粉碎。
愧疚像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紧了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我猛地吸了口气，
像是要挣脱什么，手指下意识地划开了接听键。“暖暖！”周磊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和如释重负的轻松，背景是嘈杂的人声和车流喇叭声，“考完了？
感觉怎么样？题目难不难？你肯定没问题的！我在老地方等你，
就是你上次说好看的那家花店门口，我买了你最爱的百合……”他的声音像一股温热的暖流，
试图驱散我周身的寒意。可这暖流，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难堪的刺痛。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穿着那套唯一能撑场面的、袖口已经磨得起毛的黑色西装，
头发精心梳过，试图掩盖那些刺眼的白发，怀里抱着一大束俗气却热烈的百合，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脸上是全然信赖和期待的笑容，像个等待奖赏的孩子。可我要奔赴的，
是林薇口中那个“配得上我们身份”的高级餐厅。那里的灯光、餐具、食物，甚至空气，
都和周磊，和他所处的那个世界，格格不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林薇在一旁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用口型无声地说：“快点。”那眼神里的催促和不耐，
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最后一点摇摆。“我……我不过来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干涩，冷淡，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僵硬，“林薇约了我有事，很重要的聚餐。
你……你自己先回去吧。”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短暂的几秒钟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听筒里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
和他似乎骤然停滞的呼吸。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显低了下去，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还在努力维持着平稳：“……这样啊。没事，那你先去忙，
正事要紧。花……我给你带回去，放水里养着，
等你回来还能看……”他还在试图为我的冷漠找理由，
还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份摇摇欲坠的温情。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随便你。
”我生硬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急躁，“先挂了，这边忙。
”没有等他回应，我径直掐断了电话。车内恢复了安静，只有舒缓的钢琴曲在流淌。
林薇满意地笑了笑，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吧，看你紧张的，妆都要花了。
”我这才意识到，指尖一片冰凉。接过纸巾，胡乱在眼角按了按，我转头看向窗外。
车子已经驶入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霓虹闪烁，橱窗里陈列着价格不菲的商品，
衣着光鲜的男女步履从容。这是一个崭新的、触手可及的世界。而我，刚刚亲手，
把我通往过去世界的桥，砍断了一根最重要的支柱。那顿西餐吃得食不知味。
鹅肝酱腻在喉咙里，牛排像橡皮，连平时最喜欢的餐后甜点，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林薇和其他几个朋友谈笑风生，讨论着最新款的香水，议论着单位里哪个领导更有前途，
言语间充斥着一种我既向往又隐隐排斥的优越感。我努力让自己融入，挤出笑容，
附和着她们的话，但周磊那张带着失落却依旧强撑笑意的脸，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抱着那束百合，失魂落魄地走回我们那个破旧的出租屋？还是不死心地，
依旧等在某个角落？心乱如麻。聚餐结束，林薇开车送我回去。
越靠近那个熟悉又破败的街区，我心底的烦躁和不安就越发浓重。车子在巷口停下，
轮胎压过脏污的积水，溅起小小的水花。“就这儿停吧，里面不好倒车。”我低声说，
伸手去解安全带。林薇打量了一下窗外杂乱的环境，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没忍住：“暖暖，不是我说你，现在你考上了，身份不一样了，
有些事……该断就得断。周磊人对你好是好，可他能给你什么？跟着他，
你一辈子就只能窝在这种地方。”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
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最摇摆的神经上。我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晚风带着一股溽热和垃圾发酵的酸腐气扑面而来，
与刚才餐厅里芬芳宜人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谢谢薇姐，回头聊。”我仓促地丢下一句，
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昏暗的巷道。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哒哒声。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果然还在。就站在我们出租屋楼下的路灯旁，
那盏路灯接触不良，光线昏黄，忽明忽灭，把他本就孤单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更添了几分萧索。他怀里，果然还抱着那束白色的百合，在浑浊的夜色里，白得有些刺眼。
他低着头，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又像是在发呆。那身不合身的旧西装，在闪烁的灯光下，
显得更加落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每靠近一步，心里的沉重就多加一分。林薇的话，
餐厅的奢华，周磊的白发，他此刻孤零零的身影……所有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
几乎要炸开。我该说什么？解释我为什么爽约？安慰他？还是……干脆把一切都挑明？
就在我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又响了。不是电话，
是林薇发来的语音消息。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林薇那带着笑意的、拔高的声音，
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哎哟，可算把你送到了！那种地方，
多待一秒都嫌掉价！暖暖，今天开心吧？早就该这样了！摆脱了那个底层打工仔，
以你现在的条件，体制内什么样的找不到？周磊那样的，对你再好有什么用？说到底，
不就是个社会底层的蝼蚁，根本配不上你……”“社会底层的蝼蚁”。“根本配不上你”。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也炸响在周磊的耳边。我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质问、或者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