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暑假,一场暴雨之后,我曾经的舍友江暮在泺亭市河道中浮出水面。这件事在泺亭市并未见诸报端,因为那晚的暴雨实在过于猛烈,在可怕的天灾面前算不上什么轰动的大事,即便在齐川大学内也未掀起任何讨论。
那晚的暴雨与室友有何关系,我过了很久才想明白。事情的真相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很不幸,我是其中之一。为了探明我的室友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曾在齐川大学附近的青龙山进行了一次冒险,这场冒险让我知晓了这片土地上被隐瞒数千年的秘密,一个关于“求年”的秘密。
我将在此叙述我所知晓的一切。这既是为了铭记那些被牺牲、被损害之人,避免他们再遭被遗忘的厄运,也是为了警告那些想要探查真相之人,不要以身涉险,贸然闯入未知之境。
一 初识江暮
从我初识江暮开始,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2004年8月底,我从家出发,乘公交车来到齐川大学。报到完毕,我正式与五位舍友相识,江暮即在其中。我们六个人皆在历史学院,江暮和另一位舍友就读于考古学专业,我和另外三人则是在历史学专业。
现在想来,稍显奇怪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第一次聚餐之后。
我是宿舍中唯一的本地人,为尽地主之谊,我请另外五人去吃鲜鱼火锅。
那家鲜鱼火锅在学校附近的小吃街上,小吃街所在的地方叫卧龙庄,卧龙庄之名大概来自学校里的青龙山,山因象龙形而得名。如今,山就在我们宿舍后面,不过那里有带铁丝网和玻璃渣的围墙阻隔,是省应急储备仓库所在地,不允许外人进入。
当时卧龙庄尚未因泺亭市区开发而被拆迁,是一片城中村。村内虽然杂乱,却十分热闹。鲜鱼火锅是小吃街上最热门的聚餐地点之一,据说老板在后院打了一口井,特意用山泉水养鱼。泺亭市本就以泉闻名于世,泉水清冽,养出来的鱼亦是格外鲜嫩,没有淡水鱼常有的淤泥味道。
不过,我们宿舍对这家店评价一般。鱼火锅这种做法原本来自巴蜀嗜辣之地,虽经店老板针对本地人口味做了一些改变,但仍以辣锅为主,我们几个没人能吃辣,全员吃得涕泗横流。与其说是吃鱼吃到饱,不如说解辣喝水喝到饱。
喝水喝得最多的便是江暮。他是沿海的浮前市人,是吃海鲜仅用白水煮的地方,不怎么吃辣。所以他每吃一块鱼,就要干三杯水。吃到最后,眼前的鱼骨头没有多少,空矿泉水瓶倒是摆了一排。
这次失败的聚餐草草结束,我在街上顺便买了些炸鸡、卷饼之类的小吃,打算回到宿舍再请舍友们吃点儿别的东西。
然而那晚的江暮只是喝水,不停地喝水。
大概因为吃了太多偏辣偏咸的东西,我渴得难以入睡,但我还是强闭双眼,挣扎入眠。宿舍靠山,夜里很静,我越逼自己睡觉,越睡不着,许多声音在那一刻显得格外清晰,特别是江暮起身喝水的声音。
江暮睡在上铺,每次下床,他都会把床梯踩得吱吱作响。他的下铺睡得很香,我能听到他下铺的呼吸声,缠绕在江暮的脚步声之间。江暮的脚步大约停在宿舍正中的大桌前,那里有他的蓝色运动水壶,有宿舍所有人的热水壶。
我听到他悄悄拔开热水壶塞的声音,听到水入运动水壶的声音,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我仿佛能够听到清流奔入黑暗,浇灌干涸的咽壁。咽壁如贪婪的沙漠,过境之水毫无逃脱可能地被全然吸走,未留滋润的痕迹,人只能在夜色中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
咕咚,咕咚,咕咚。
我听到江暮放下水杯,又开始在宿舍踱步。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我听得还是很清楚。
听到水声,我也有些想要喝水,便放弃了入睡的挣扎,睁开眼睛。
黑夜里,江暮拿着杯子,正站在我的床侧,直勾勾地看着我,不知盯了我多久。
“陈泊,你要喝水吗?”他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地问道,仿佛变了一个人。
“啊?嗯。”
“都喝光了。只剩我热水壶里还有一些。”
“哦,好。”
江暮一步步地走回自己的床铺,床梯踩得吱嘎作响。他回到了床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闭上眼睛,但我仿佛还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彻夜未停。
如此过量饮水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期间江暮包揽了全宿舍的打水任务,还额外订购了桶装水,这才刚刚足用。
在我们的劝说下,江暮曾去医院做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过了一个星期,江暮不药自愈,停止了过量饮水,但他依然在订购桶装纯净水。不过,我们还是习惯去水房打免费的热水,毕竟只有江暮付钱买桶装水,我们也不好意思占便宜。
回想起来,或许这里的水土在一开始就对江暮产生了特殊的影响。但当时的我并不知晓其中的情况,舍友们笑称,江暮是被我请的鲜鱼火锅辣坏了,我才是那个应当为全宿舍打水的罪魁祸首。
为了赎罪,我只好帮舍友们打了一周的热水,那家鲜鱼火锅店也被大一的我彻底拉黑。
二 学霸之谜
江暮与我们不同的一点是,他学习成绩极好。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专业,人数、课程数都无法直接对比,且我自认成绩在专业内也位列前茅,但算下来他第一学年的百分制绩点超过97分,比我要高出近8分,就算加上综测评定院内能够超过他成绩的人也寥寥无几,第一学年的奖学金他拿定了。
说起来,大一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关系很不错,是旁人难以想象的不错。平时我们宿舍大多时间都是一起学习,考试周也是一同复习,用我们之间努力程度的不同很难解释这样的差距。造成这种差距的唯一可能只有天赋,这让我多少有些许失落。
期末之后,江暮主动请宿舍其他人吃饭,我们半开玩笑地问他学习的诀窍,他半开玩笑地说全靠喝水。
大家起哄说,那江暮应当再请我单独吃一顿,毕竟是我的那顿饭将江暮引向爱喝水的邪路。
江暮确实在暑假请我单独吃了一顿饭。现在想来,真正的改变就发生在那顿饭前后。
那是大一暑假,2005年的夏天。当时,江暮在泺亭市东郊的考古工地实习,没有回家。
大概是在三年前,因为地产开发,泺亭市东郊发现了一处规模巨大的商代晚期遗址。因为这座遗址与古代皇帝进行封禅大典的太岳山大致在一条南北直线上,有学者认为可能与当时的太岳祭祀有关。
遗址中还发现了刻有卜辞的甲骨。这种情况在殷墟之外的遗址中极为罕见,足以证明这个遗址在商代的重要性。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没怎么下雨,不少大二大三的学长学姐冒着烈日加紧在考古工地清理,希望能够尽快将这座遗址的基本样貌展露在人们面前。江暮成绩很好,平时很受老师喜欢,也就在那时被叫去提前体验工地人生,顺便解决暑期社会实践盖章的问题。
当时,为了拿到实践证明,我在学校博物馆做暑期讲解员。那个暑假,我也常常会回到宿舍歇脚。我不记得是具体哪一天了,只记得那天我结束上午的讲解,回到宿舍,发现常驻工地的江暮坐在宿舍的公共大桌前,正对着电脑出神。
“江暮?你怎么回来了?”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江暮好像被吓了一跳。确认是我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啊,陈泊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工地实习结束了吗?你怎么回宿舍了?”
“没呢,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台风过来,泺亭也会下雨,老师让我提前撤了。”
“有挖出来什么好东西吗?”
“挖出甲骨文了,你要看吗?”
江暮将电脑稍稍转到我能看清楚屏幕的位置。屏幕上是一块拼合好的龟甲,灰白的龟甲上分散刻有六段长短不一的卜辞,刻辞用朱砂涂红,比想象中的容易辨识许多。
“这写的什么啊?你认识吗?”
我随口一问,江暮便用手指着屏幕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
“庚子卜,贞,求年于某某,犬一,羊一,豕一,九牛,九羌。这边顺序是反的,勿求年于某某。”
“你还真认识啊?这是什么意思哇?”
“大概是说,庚子日占卜,占卜的内容是向某个神明或祖先祈求丰收,年是丰收的意思,用的祭品有一只狗、一头羊、一头猪、九头牛、九个羌人。相对的那句就是对贞,正着问一遍反着再问一遍,不向某某求年。”
“那个某某是什么?又像鱼,又像蛇,感觉好奇怪,像是个涂鸦,连长尾巴、鳞片都画出来了。”
不论是谁,在看到那片龟甲后,肯定对那个被江暮用某某跳过的字最为好奇。
那是一个过于繁复的字,和其他文字全然不同,几乎算是一幅画。它好像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吸引力,想要让人搞清楚那个字究竟是什么。
“你说的已经很接近老师们的猜想了,这个字,在这个遗址的龟甲中常常出现,老师也没有认出来是什么,暂时把这个字定为‘鮀’。他们觉得可能是类似族徽铭文的东西,指代某个部落的神明。”江暮把图片上的字放大向我解释道。
“所以,这是向一个远古时代神明祭祀的占卜?他们真的用人祭祀?”
“用不少人呢。你看剩下的这些比较短的句子,”江暮再次拖动鼠标,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龟甲其他部分的文字内容,“这里是‘十羌’。”
“这里,‘廿羌’,二十个羌人。”
“这里,‘百羌’。”
“最后这里,‘五百羌,用’,他们最后决定杀五百个羌人祭祀那位神明以求丰收。有些甲骨还像连续剧,他们祭祀完那个不知名的神,还是有灾害发生,甚至遭遇饥荒,他们不得不再一次献祭。”
“天啊……有点可怕。”
“确实有点儿。前两天在工地的时候,我还时常做噩梦,梦到穿古代衣服的人对我说,那些羌人并非被杀了,而是从神明那里得到了力量,获得了永生。吓得我几天没睡好觉,今天回宿舍,但愿能好好睡一觉。”
“你别说了,还是在宿舍好好休息吧,别看也别想这些东西了。你吃饭了吗?要不我们去吃饭吧。”我赶紧转换话题问道。
“好啊,正好,我请你。”
“去吃什么?”
“去那家鲜鱼火锅吧,好久没吃鱼了。”
“啊?”我对江暮的提议有些震惊,他看到我的表情反而笑出了声。
“没事,那家店新出了清汤锅和草本锅,还挺好吃的,走,我请你!”
三 龙神传说
我和江暮来到了学校外的鲜鱼火锅店,从出宿舍楼一直到火锅清汤沸腾,江暮一直在分享他在考古工地上的见闻。
他说起当时带队老师们的酒后争吵。有位多少认得一些甲骨文的老师,发现部分卜辞中存在一些疑似日食或月食记录,猜测这个遗址有可能延续至西周早期。这些延续到西周之后的甲骨质地不佳,数量很少,刻工水平不高,似乎进入西周后有关“鮀”的信仰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有位老师对此不以为然,那些记载不能妄自断定是日月食记录,从出土的陶器类型看,这个遗址的文化面貌相当于殷墟四期,最多到周公东征前,保守一点甚至很难到武王征商之后。至于甲骨质量、数量及刻工水平的问题,这位老师认为可能是那些还在练习占卜之人所为。
两个人因为这点儿小事在酒桌上争得面红耳赤,要不是学长学姐们拦着险些动手。争到最后,他们趁着酒意在半夜分别给自己的导师打电话,叫他们的导师前来斗法,结果两人各自被导师痛骂一顿,要求他们在实验室出年代断定结果之前禁止喝酒。
江暮还提到老师们的担忧。目前这里出土了相当数量的龟甲,卜辞中常常出现大规模人祭,但目前除了一些小规模的动物祭祀坑外,并未发现任何人祭遗存,也就是说目前发现的遗址很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规模庞大的祭祀遗址未被发现。
这块地方毗邻泺亭新区,是当前泺亭市开发的重点地带,相关部门对正在进行的考古工作态度十分暧昧,只是因为有了重大发现而不得不停止原本的地产开发计划。至于可能存在的遗存能否得到保护,尚未可知。
还有刚刚提到的那个字,大家其实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位陌生的老师过来参观,说那个字可能是“龙”,但甲骨文中本身有“龙"字,与那个字绝不相类。后来知道,那位老师来自传媒学院,是有关部门安排来的。
不过最精彩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八卦,这个学长和那个学姐,那个学姐和这个学长,还有学姐与学姐之间、学长与学长之间,各种热闹,江暮说得有声有色,颇为精彩。就连暑假里有些闲的店老板都坐在了我们桌子附近,听江暮讲八卦,讲到清汤转白,白汤转干。
“老板,加点儿水吧。”
我见鱼汤已被喝得差不多,但还有许多菜未下锅,便对坐在旁边的老板说。
“同学,听你刚才聊的,你是学考古的?”爱八卦的店老板趁给我们加水问道。
“是啊……”江暮有些警惕地答道。
我也有点儿担心,担心对方掏出什么国宝要让我们鉴定一下。
“我想问问,你们说是发现了甲骨文里的龙神,是吗?”
“啊,不是,我们是看到一个字,有老师认为是龙。但其实不是龙,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字。”江暮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连忙解释道。
“哦,我还以为甲骨文就有龙神的记载了。我们这儿不是叫卧龙庄吗,好像就有龙神。”店老板加完水,坐在旁边和我们聊了起来,讲起卧龙庄的龙神。
我对此不太感兴趣。这边大多数村庄是在明代出现的,卧龙庄也不例外,路边界碑上清楚写着始于明代三晋移民,距今不过六百年,怎么可能和三千年前的商代遗址有联系。
但江暮似乎很喜欢听这样的故事,放任店老板和我们讲起他小时候遇到的祭祀龙神的事情。
那家店在江暮离开后不久便关门大吉,大一暑假是我最后一次吃鱼火锅。后来,在我调查时,这家店的邻居们告诉我,店老板在赚够钱后,随他的孩子移民到别的国家生活了。关于那个故事,我的记忆不完全可靠,只能凭印象回忆故事的大概。
我记得店老板说,应该是在1960年,那年他只有六岁,泺亭遭遇连年大旱,凡河皆干,凡井皆枯,就连市里景区内的泉眼也不再喷涌。庄稼歉收,卧龙庄里人们饿着肚子,无助地看着黄土地变为沙粉,看着这片他们歌于斯哭于斯的家园丧失生机。
这时有年长之人想起来,卧龙庄有每隔六十年到青龙山上祭祀龙神的旧例,而上次祭祀龙神在光绪庚子年,也就是1900年,恰好一甲子,又到了该祭祀龙神的时候,说不定当祭未祭,就是遭遇大旱的原因。
这件事从卧龙庄传开来,有好事者开始准备祭祀龙神的事情。
老人说,祭祀不需要准备太多的贡品,甚至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人们只需要敲锣打鼓,来到青龙山脚,在那里等候。
但老人的记忆仅此而已,他并不知道祭祀的细节。只有那时的庄首和几位管事有资格亲自上山祭祀龙神。
老人说,有一位好闲聊的管事曾经提到,山上有一处秘密的山洞,龙神就在山洞之中。那个山洞就连管事都不能进入,只有庄首一人有资格进入洞中完成祭祀。但当人们问及山洞在哪,那位管事绝口不提。后来再提及此事,只说那是他在开玩笑,根本没那回事。
1900年的祭祀之后,那位庄首似乎身染重病去世了,他的家人在那之后把卧龙庄的地卖掉,搬到城里生活。那些管事也陆陆续续去世,没有人知道那位爱闲聊的管事说的是真是假,也不再有人知道该如何祭祀龙神。
50年代,青龙山被封了起来。据说这座山其实只有一个空壳,省里把这儿当作贮存燃油的应急仓库。1960年的人们,想要上山寻找山洞几无可能,打算举行仪式的人们决定在山下敲锣打鼓,热闹一下。再做些纸扎,当作贡品,祭献龙神,祈求风调雨顺,保佑丰收。
即便如此,那场仪式也未能成行。有人将此事泄露给派出所,到了仪式当天,派出所来人阻止卧龙庄村民前往青龙山,称这是宣扬封建迷信,主事者被叫去受批评,锣鼓被没收送去回收站和冶炼厂,纸扎被当场销毁。
这场旱灾延续了许多年,直到店老板快十岁,卧龙庄里的日子才又稍稍好过一些。
“这件事我们一直记得,总想着要是有谁知道龙神的事情就好了,就不用受那几年的苦了。我记得80年代的时候,你们学校扩建,好像还发现了一个什么汉墓,据说墓里还有龙神的壁画,当时我们还很好奇,想过去看,结果学校里有人拦着,不让我们去。你们知道吗?”店老板问道。
我和江暮面面相觑,一起摇头,江暮还是考古专业的学生,都未听说学校里发现过古代墓葬。
“那可能时间太久了,都没人知道了。你们学校原本占的是我们卧龙庄的地,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你们不知道,也很正常。你们是大学生,未来属于你们,这些过去的旧事不提也罢!”店老板笑了笑,似乎看出来我们的尴尬。
或许只有我感到尴尬,江暮极为认真地听完了店长所说的故事。
那时的我完全低估了江暮对这件事的好奇心。
四 汉墓之谜
当然,我也并非对店老板的讲述毫不在意,我很好奇学校里发现汉墓的事情。正好我在学校博物馆中实习,便将此事告知了博物馆里的老师。
老师表示对这件事有印象,但并不知道龙神壁画的事情。她记得博物馆里似乎有当时抢救发掘时留下的照片,等她找一找拿来给我看。
老师一找就是一个暑假,直到大二开学,我结束了实习,她才给我发来消息,拍来两张照片。
老师说,店老板所说的汉墓确实存在。1988年,学校打算扩建家属区,在青龙山东南缘发现了一处大约东汉末年的墓葬,墓葬中并无值得深究的文物,学术价值有限,只是颇具历史意义,被学校封闭保护了起来。
当时留存的资料并不多,也没有关于墓中壁画的太多资料,只有这两张照片。学校不允许将这两张照片外传,她只能偷偷拍下发给我。
谢过老师之后,我仔细看了看发来的图片。那两张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还相对清晰。大概因为墓中过于潮湿,壁画的保存状况并不好,在发现时已经出现大面积剥落,余下的部分不多。画的笔触肉眼可见地粗糙,老师说这大概和东汉末年的社会状况有关。
两张照片中并未出现任何龙神的形象,其中一张的壁画只有水波纹的纹样,没有任何其他图案,另一张则有两个身着当时衣冠的人,但并不完整,勉强能从斑驳的痕迹中看到一人伏地叩首,另一人胸前似乎中了一箭,但保持站立。
我将这两张照片发给江暮,这两张照片让他感到十分奇怪。他在听说卧龙庄龙神的事情后查过很多有关汉代墓葬壁画的资料,认为这两张图案并不像任何已知的汉画题材。
后来发生的事情,一直让我极为懊恼,我十分后悔将这两张照片给江暮看。那两张照片似乎让江暮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疯狂地搜集各种资料。
那时宿舍标配是三张上下铺的床和一张公共大桌,两组三层大柜,一个放洗漱用品的六层小柜,所有人的东西就挤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大一时我们宿舍的关系还不错,大二时便因为逐渐拥挤的空间开始发生争吵。
而江暮疯狂地搜集资料,让宿舍的氛围变得更加紧张。起初室友们以为他只是个爱学习的学霸,堆点书、堆点纸质资料也没什么,但他逐渐变本加厉,公共大桌的一半都被他占据。
他所在的上铺床板也铺满了纸质书,每晚他就在书上浅眠,压得下铺的同学心惊胆战。他的柜子里堆满了不知从哪里复印的纸质资料,甚至地上也堆着一摞摞的书本。
他的书变得越来越多,话却变得越来越少。舍友们提醒他、斥责他,让他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他不为所动。说急了,他也只是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到另一边,占据另一位舍友的空间。
只有有人动了他的资料时,他才会和人主动说话。所谓的说话,其实只是咒骂,他仿佛变成了一条护食的野狗,对着擅自动他东西的人狺狺狂吠。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既然在宿舍里乱摆,为什么又怕别人在宿舍里翻看?
只有我偶尔说他几句,他乐意听一听。发现我翻过他的资料,也只是劝说我不要读这些东西,并不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反应过度。
当然,我只翻过一两本他所搜集来的资料,但在那时我不认为他所搜集的资料与龙神壁画有任何关联。
那些资料有像《山海经》《淮南子》这样,曾被认为充满荒诞不经之语,后被考古成果确认包含上古历史的著作,但更多的则是像《穆天子传》《拾遗记》这样汉晋以来的小说家言。
印象最深的一本资料叫作《七十二帝封禅书辑佚》,自书是稷下学宫祭酒荀卿所编,秦火之后原书散佚,由不知姓名的玉函山人辑佚而成。书中记载的是上古七十二帝封禅太岳的历史,不少内容被江暮勾画出来,勾画的大多是儒生方士在太岳山中发现了什么长生秘药和隐居神明之类的内容。
七十二帝封禅之说早在宋代就被人讽为儒生妄言,长生秘药也只是汉晋时期常见的文化符号,所谓荀卿所编大概率是伪托。江暮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不知道为何他看得如此认真。
那时,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知道江暮从这些难入史家之眼的小说中到底发现了什么。他大概真的发现了什么,但不肯告诉我们,只偶尔听见他在半夜里的梦话,说什么长生是假的,都是宿命,要离开这里之类的。他甚至会在半夜里大叫,仿佛梦中有什么东西要带他走。
最吓人的一次,甚至连隔壁宿舍都听到了江暮大喊。
“勿求年于格拉克!勿求年于格拉克!勿求年于格拉克!”
我只能将他所说的“格拉克”用汉字表示发音,不代表我所听到的就是“格拉克”这一不知其义的词语。
当时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怪异,仿佛被人摁入水中时逼不得已的呼救,又像是上古时代的狂风吹入笙箫时发出的鸣吼。这个词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语言,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所说的内容,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喊中存在显而易见的恐怖。
当然,睡在江暮下铺的舍友永远是最害怕、最担心的那一个,担心床真的塌了,自己真的在梦中被带走。
几位舍友实在受不了,便将这些事情告知了辅导员,辅导员多次找江暮谈话也无济于事。宿舍里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他们希望我能劝说江暮,自己搬出去住。
当时的卧龙庄,房租便宜,生活便利,有不少在校生或毕业生搬离宿舍到其中居住。但在校外居住,安全实在难以保障,卧龙庄里流传过不少足以让学校安排保研或工作的事件与传说。作为本地人,我自然知道卧龙庄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江暮一个外地人,我实在不想对他张口。
但可能江暮早就发现了我们的心思了吧,2005年的年末,恰好是大二上学期考试周开始的那天,江暮自己说,他已经在卧龙庄租了房子,不再和我们挤宿舍了。
那天的他好像变回了大一的模样,客客气气地对我们说,这段时间给我们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抱歉,希望我们山水有相逢。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其他舍友可能也是吧,主动提议帮他把东西搬过去,但是被他友善地拒绝了。他还莫名其妙地提醒我们说,没事不要在卧龙庄里闲逛,非要去美食街的话,买完东西赶紧离开。
他还说,最好能和老师提一下换间宿舍,不要住在靠山的地方。我们只是应着,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反而带有一丝解脱地送别曾经的舍友。
现在想来,那时他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冷漠、狂乱、咒骂,只是在警告我们,让我们远离他所看到的东西。
五 退学之谜
大二时发生的种种事端并未影响江暮的学业,他依然以极为可怕的高分成绩结束了大二上学期的所有课程。我的另一位考古专业舍友说,江暮的商周考古期末考试甚至拿到了满分。
据学长学姐所说,商周考古的老师是出了名的绩点杀手,虽说不至于挂科,但也很难拿到高分。不知道江暮究竟答得多么完满,才让老师愿意给出满分。要知道,这种满分的成绩,一旦被学校查起,授课老师必须提供情况说明,很多老师为了避免麻烦,最多也就给99分。
舍友怀疑,江暮的成绩,仰赖于海量的阅读。但我知道,他看的那些资料不可能与商周考古有什么太大的联系。
还有人说,可能因为江暮在实习期间与老师们建立了过于良好的关系。但能够与老师们维持良好关系也与他足够扎实的专业知识有关,不能将他的成绩与成绩之外的事情做一些过度关联。
确实,江暮虽然和同宿舍的我们关系逐渐变差,但与一些老师关系越来越密切。大二开学后,他还会跑到暑假期间实习的考古工地里给老师帮忙。不过,这项实习在大二那个元旦前,也就是江暮搬离宿舍时,实习就停止了。
一开始我们以为考古工地上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后来我从一位学长那里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商代遗址的考古工作之所以停止,并不是因为可以结束,而是因为新的发现。
大二上学期开学后不久,在那个商代遗址正南大约6公里的地方,是泺亭市新体育场的建设工地,那里的施工人员发现了一些带有奇特印记的陶片。
齐川大学考古专业的老师们立刻赶去进行调查和发掘,在那里发现了一处大致相当于西周早期至中期的小型制陶遗址。这座遗址并不像那座商代遗址出土了大量珍贵的文物,除了那些工人发现的陶片,仅有一些学术价值有限的建筑物遗存和不得不进行调查的灰坑。
最终的结果,还是只有那些陶片上的记号值得注意。学长曾私下发给我一张照片,那个所谓的记号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五角星,线条微弯,五个角也不规整,左下的角比其他四个角都要长一些,像是随手画出来的。从星星右侧的一个角外出发,还有一条逆时针螺旋向外三层的曲线,像是把这颗星星用丝线困在其中。
老师们并不知晓这个符号的含义,他们搜查一番,只在良渚文化出土的一件陶器上见过类似的符号。良渚文化的下限与西周的上限也相距近千年,老师们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在地域、时间都有较大差距的文物上出现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符号。有老师将这件文物的照片发送给了燕京地区和申江地区的一些文化和艺术史学者,他们也解释不清其中的含义。
就在人们还未探查清楚这个陶片上符号含义的时候,学校突然命令考古专业停止商代遗址和西周遗址的全部工作,所有资料进行封存,暂不允许发表任何成果,已准备刊发的成果也遭学校发文,要求相关刊物予以撤稿。很多老师,特别是年轻的老师,当时有些崩溃,他们不知道学校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两个差点儿打起来的老师据说又同仇敌忾,在校园里拦住校长质问。然而学校依然没有告知缘由,只是平淡地解决了考古专业很多年轻老师的编制和职称考核问题,各类基金委员会的问题似乎也由学校及有关部门负责摆平。
那年的硕博答辩亦为特例,参与过发掘且以上述遗址为论文题目的毕业生,被要求全员留校,在寒假后完成答辩,不需要小论文成果,学位论文不外审、不公开答辩、不允许打印纸本、不存档,据说答辩结束后,所有人都被当场要求删除电脑、手机和存储介质的相关资料。
不仅是毕业生,当时参与考古的学生都被突击检查了电脑和手机,所有人当着老师的面把电脑、手机、U盘、移动硬盘以及写在互联网上所有涉及这两个遗址的东西全部删除。学院警告他们禁止讨论这两个遗址的任何事情,更不要把发现告知其他人。
同宿舍的江暮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事情,我们是在他搬离宿舍后,才从一位爱闲聊的学长那里打听到的。
大部分的资料都在大二的那个春节前后被销毁,那个发给我照片的学长恰巧在突击检查的当天,在无人知晓之时换了新手机,而他送去检查的是早已将其中数据复制过一遍的旧手机。为了留存这宝贵的工地记忆,他甚至不敢用聊天软件或彩信发给我,非要我当面用手机红外传输照片。
我不知道江暮后来所做的种种事情是否与这件事情有关。遗址的事情结束后,到大二下学期,我们与江暮的交集越来越少,只有那位考古专业的舍友会在专业课上见到他。我们不知道他在校外住的怎么样,彼此之间几无联系。
直到2006年9月,大三上学期再开学时,我才从辅导员那里得知,江暮退学了。等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大三暑假。
六 暴雨之夜
2007年7月18日的傍晚至深夜,泺亭市下了一场让所有经历者永生难忘的特大暴雨。据说有不少人在这场暴雨中失踪。泺亭的大小河流全都涨满了水,包括齐川大学校园中的小河在内,所有河道上都飘着些许绿色的污物,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得感谢辛劳的城市环卫工作者,他们仅用一天不到的时间就把这些绿色的东西清理干净,让整座城市摆脱污浊。
遗憾的是,电视新闻、报纸、门户网站都不曾对这场暴雨和暴雨后奇怪的绿色漂浮物进行报道,这件事似乎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在那个夏天,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不仅是这场暴雨,还有江暮的最后一面。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2007年7月15日,是江暮最后一次联系我的时间。那天下午,他突然打电话,问我家住在哪里,要来见我一面。我不知道他要来做什么,但考虑到他曾是我的室友,许久未见,便应了下来。
他如约在太阳落山之前出现在了我家小区大门前,带着一个硬皮本。那个硬皮本很是破旧,仿佛积攒了江暮一年多的时光。至于江暮本人,我说不上来他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天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憔悴,眼睛里却闪烁着像大一开学时充满希望的光与火。
他像是我认识的那个江暮,又感觉一年的时间里他好像经历了许多,身上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陌生气息。
我远远地和他打了招呼,来到他面前,本想寒暄几句,却被他抢了先。
“陈泊,这个本子,你拿着,先不要翻看。这两天有大事要发生,你等等看,要是三天后下过暴雨,把这个本子烧掉,不要读,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如果没有下暴雨,这本笔记里的内容或许能帮到大家。到时如果有超过你想象的事情发生,记住,千万不要再去齐川大学,让同学们和老师尽快离开那里,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靠近那里,最好离开泺亭市,去哪里都可以。”
他就像那个大一暑假,单独请我吃饭时那样,似乎有很多话对我说,此刻却又不敢言之过详。他把那个破破烂烂的硬皮本交给了我,立刻转身离开。
“你……我……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被他的所言所为搞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了,我还有事,有机会的话以后再聊。”他转身,笑了笑,冲我摆手告别。
仅此一面,便是我与他的永别。
三天之后,暴雨如期而至,但江暮却没了消息。自此,我再也没能联系上他,给他发消息,也不曾回复,就像大二的那个冬天,他搬离宿舍后的情况一样。
2008年,那是充满了家事国事天下事各种回忆的一年,我们毕业了。
我决定留校读研,可能受江暮影响,我从历史学专业转入了考古学专业。
舍友们都选择了工作,除我之外的四人之中有两人选择留在泺亭,我们三人偶尔相聚,会聊一聊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们的八卦,聊一聊另外两位舍友的现状,但我们很少谈论江暮的事情。
似乎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想起他,也不曾有人知晓他的现状。他的那个破烂的硬皮本一直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我没有烧掉,也没有看过。
一直到2010年秋天,学校附近的卧龙庄启动拆迁。在炸药爆破和各类机械的轰隆声中,人们在卧龙庄找到了足以打败认知的发现,也是从这一发现中,我确定,在两年前的那个暴雨夜里,江暮已然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