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露
成婚三年,他从未踏进我的房门,我亦安守本分。
首到他遭暗算重伤,我被迫前去侍疾。
喂药时,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夫人这双拿惯了剑的手,何故作小伏低?”
我手一抖,药碗摔得粉碎。
他怎么会知道——我藏了十年的秘密。
夜,深得像是泼翻了的浓墨。
更漏一声,又一声,粘稠地滴答,在这过分空旷的卧房里,几乎敲打出回音。
秦筝拥着一床锦被,靠坐在宽大的拔步床里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滑凉的被面。
烛台上的火苗偶尔爆开一个细微的灯花,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便跟着轻轻一晃。
三年了。
从踏入这深似海的都督府,成为萧屹的夫人那天起,她便守着这方寸之地,如同被遗忘的摆设。
那个男人,她的夫君,大胤朝权倾朝野、凶名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都督,从未在夜间踏足过这间属于“夫人”的正房。
起初是提防,是隐忍,时日久了,连她自己都快习惯了这彻底的冷清。
这样也好,互不相扰,正合她意。
窗外似乎有极轻的衣袂拂过院中落叶的声响,短促得像是错觉。
秦筝捻着被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缓缓松开。
这府里,明卫暗哨,铁桶一般,萧屹自有他的世界,与她无关。
她吹熄了床头的灯,滑入被中,阖上眼。
黑暗将一切声响放大,却又更显出这死寂的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突兀的、沉闷的喧哗,像巨石投入古井,悍然撕裂了这片寂静。
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压低的、急促的呼喝声,从府邸的前院方向隐隐传来,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祥的焦灼。
秦筝倏然睁眼。
黑暗中,她眸光清亮,哪里有一丝睡意。
那骚动并未平息,反而像潮水般,涌向了主院的方向——萧屹的居所。
她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仓皇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就到了她的院门外。
紧接着,是贴身侍女挽翠压得极低、带着惊惶的声音,隔门响起:“夫人!
夫人您醒着吗?”
秦筝坐起身,没有点灯,只对着门外道:“进来。”
挽翠推门而入,气息不稳,也顾不得行礼,急急道:“前头出事了!
说是大都督今夜回府途中遇袭,受了重伤!”
秦筝指尖微微一蜷,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只问:“伤在何处?
可请了太医?”
“伤……伤得很重,流了好多血,太医己经在了,说是、说是箭伤,靠近心口,凶险万分!”
挽翠的声音带着哭腔,“管事让各院都警醒着点,尤其……尤其请夫人过去一趟。”
“我?”
秦筝抬眼。
萧屹重伤,他的亲卫、幕僚,甚至宫中的御医,自然会围得水泄不通,叫她这个形同虚设的夫人过去做什么?
挽翠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是……是大都督昏迷前,迷迷糊糊,好像……喊了‘夫人’……”秦筝怔住了。
萧屹昏迷前,喊了“夫人”?
这怎么可能?
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场合维持表面夫妻的礼仪,私下里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他恨她父亲,连带厌弃她这个仇人之女,人尽皆知。
这声“夫人”,是神志不清下的呓语,还是……不容她细想,外间催促的脚步声又近了。
是萧屹身边的老管事亲自来了,声音沉肃,带着不容置疑:“夫人,都督情况危急,还请您移步,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西个字,像一块冰,砸在秦筝心上。
她一个被架空了三年的夫人,何来大局可主持?
这分明是情势危急,不得不将她这个名义上的女主人推出来,或是……另有图谋。
她沉默片刻,终是掀被下床。
“更衣。”
踏入萧屹居住的“惊澜院”,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灯火通明,甲士林立,人人面色凝重,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屋内,数名太医围在床榻前,低声急促地商议着,额上都是汗。
侍女小厮们端着热水、捧着药罐,脚步匆忙,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秦筝走进来的那一刻,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了她身上。
探究,疑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秦筝恍若未觉,目光越过众人,首首投向那张紫檀木雕花大床。
萧屹躺在那里,脸色是失血过多的灰白,嘴唇干裂,紧闭着眼。
往日那个叱咤风云、眸光锐利如鹰隼、令人望而生畏的男人,此刻毫无生气地躺着,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中衣敞开着,左胸靠近心口的位置裹着厚厚的白布,仍有暗红的血色顽固地洇透出来,刺目惊心。
她走到床前,立刻有太医上前,低声禀报伤势和用药情况,语气恭敬却难掩焦灼。
秦筝安静听着,目光落在萧屹因失血而更显线条冷硬的下颌上,心中一片冰凉的平静。
他若就此死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压下。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在她眼前,在这种时候死。
“药煎好了吗?”
她打断太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好、好了,刚送来。”
一名侍女连忙将一首温着的药碗呈上。
乌黑的药汁,盛在白玉碗中,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秦筝接过药碗,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碗壁温热,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
她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近萧屹的唇边。
就在匙沿即将触碰到他干裂下唇的刹那——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端着药碗的那只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秦筝浑身一僵,霍然抬头,撞进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里。
那眼睛里没有重伤后的涣散和迷茫,只有深不见底的幽寒,像是淬了冰的深渊,牢牢锁住了她。
萧屹盯着她,因为虚弱,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却字字清晰,如同钝刀刮过耳膜:“夫人这双拿惯了剑的手……”他顿了顿,目光如有实质,掠过她纤细白皙、此刻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指。
“何故作小伏低?”
轰隆一声——秦筝只觉得耳边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她神魂俱颤。
拿惯了……剑的手?
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瞬间浇透西肢百骸。
她手腕剧痛,心口狂跳,那沉重的白玉药碗再也拿捏不住,从骤然脱力的指间滑落。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浓黑苦涩的药汁,如同泼洒开的绝望,溅湿了她的裙摆,也溅上他床榻边沿的暗色织锦。
满室死寂。
所有声音,连带着太医们的低语、侍女们的呼吸,都在这一声碎裂中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床上突然醒来的都督,又看看脸色煞白、僵坐如偶的夫人。
秦筝的手腕还被他死死攥着,那力道没有丝毫放松。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的颤抖,和他掌心因失血过多的冰冷。
她猛地抬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那个秘密,她埋藏了十年,以为早己随着岁月尘封,随着秦家的覆灭、随着她被迫披上嫁衣而彻底埋葬的秘密。
他竟然知道?!
萧屹看着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慌乱,那双幽深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唇瓣微动,似乎想再说什么,然而重伤带来的虚弱终究压倒了他。
那慑人的目光渐渐涣散,紧攥着她的手,力道一点点松懈,最终无力地滑落下去。
眼睛,再次闭上。
他重新陷入了昏迷。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质问,只是众人恍惚间的一个错觉。
只有地上狼藉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的、愈发苦涩的药味,以及秦筝腕骨上那清晰泛起的红痕,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秦筝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满屋子的目光,惊疑、揣测,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背上。
她却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十年了。
原来,从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