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邯郸雪
林策勒马邯郸南郭,城门未闭,吊桥半悬,铁索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嗡鸣。
守卒披着破毡,矛尖结了一层冰壳,眼神却比冰更冷——长平战后第三年,赵人恨秦人入骨,恨到连风雪都带着铁锈味。
他把铜符揣进怀里,翻身下马。
铜符贴在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衣料烙得皮肤生疼。
那是咸阳月夜里嬴政亲手递给他的信物,也是焚去他母亲姓名的火引。
林策忽然生出荒诞的念头:如果此刻把铜符扔进护城河,记忆会不会逆流,回到母亲尚在他世界的那个清晨?
“秦使林郎,奉王命济疫。”
他高声报号,声音在雪花里碎成白雾。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门洞内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雪灯昏黄,照出那人一袭灰布深衣,袖口磨得发白,腰间却悬着一方青玉印。
林策心头一跳——李斯,十五岁的李斯,尚未入秦,尚未写出《谏逐客书》,尚未成为日后那个以法为刀的丞相。
此刻他只是个因葬母而负债的赵地小吏,眼里燃着饥火与不甘。
“赵吏李斯,奉命查验使节符节。”
少年李斯声音沙哑,像被雪粒磨过。
他伸手,指尖冻得青紫,却稳稳接过铜符。
符上黑龙在灯火里一闪,仿佛活了过来。
李斯抬眼,目光穿过风雪,首刺林策眼底:“秦使远道而来,不为攻城,而为活人?”
林策没有回答,只从马背卸下一袋石灰。
石灰粉在雪夜中扬起,像一场逆向的雪。
他记得史书里的邯郸:长平之后,赵人死者西十万,生者亦被饥饿与瘟病追逐。
秦军围困三年,城中早己易子而食。
嬴政要他“携药北上”,却未说药是救赵人,还是救秦人。
石灰铺地,沸水泼洒,林策用现代防疫法在破庙里辟出一间“净室”。
李斯跟在他身后,默默记下每一道工序。
雪女便是这时出现的——她一袭素衣,面覆白纱,左肩缠着渗血的绷带,像雪地里突兀绽放的荼蘼。
她手里握着半截短匕,刃口缺如锯齿,却仍可轻易割断秦使的喉咙。
“赵墨雪女。”
她自报姓名,声音轻得像雪落,“我来取秦使头颅,祭奠长平西十万。”
林策没有拔剑。
他弯腰,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纱布,递过去:“伤口再冻下去,会坏死。”
雪女愣住,匕首微微下垂。
李斯在一旁看着,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那是猎人在陷阱边看见猎物自相残杀时的冷静算计。
雪最终没落在林策颈间。
雪女接过纱布,转身隐入风雪,像从未出现过。
林策却知道,她还会回来,带着燕太子丹的密信,带着更锋利的刀。
史书里的荆轲刺秦提前了半年,因为邯郸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而秦使林郎的出现,让赵人看见了另一种可能:瘟疫可以遏制,饥饿可以暂缓,仇恨却因此更清晰。
第三日,雪停,城头乌鸦盘旋。
林策在破庙后院掘出三口大锅,熬药草、煮布巾、蒸秫米。
赵人围在远处,目光从警惕到麻木再到微弱的光。
李斯每日来记数:今日活三十七人,昨日死二十一人。
他在竹简上刻下极简的表格——这是后世流行病学统计的雏形,却诞生于公元前 3 世纪的一座死城。
夜里,林策在火堆旁摊开黑龙卷轴。
雪光映着银纹,他画下邯郸地下水系,标出赵国王宫的暗渠出口。
这是给嬴政的第三份礼物:一条可让秦军悄无声息潜入邯郸的水路。
卷轴上“邯郸雪”三字渐渐淡去,像被雪水洇开的墨。
林策指尖发颤,他知道,下一行消失的字,将是他与母亲最后的合影——那张 2008 年夏天在鼓浪屿拍的照片。
李斯忽然开口:“秦使所图,不止救人。”
少年声音低哑,却带着奇异的笃定,“你要邯郸的地图,还是要邯郸的命?”
林策抬眼,火光在他眸中跳动:“我要邯郸的雪,不再埋赵人的骨。”
李斯笑了,笑意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凉:“雪会化,骨会烂,唯有法不灭。”
他伸出冻裂的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一行字——“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这是《韩非子》里的句子,却比韩非写出它早了整整五年。
雪又开始下,覆盖那行字,像历史提前掩埋了尚未发生的未来。
第七日,赵王迁派使者至——不是请降,而是请药。
使者带来一车黄金,林策却只取其中一块,錾成薄片,制成简易听诊器。
他把金片贴在赵使胸口,听见对方心跳如鼓,鼓点里全是恐惧。
赵使低声告诉他:雪女与燕使密谋,三日后要在井陉口伏击秦使,夺其符节,嫁祸赵王,逼赵国与秦决战。
林策在卷轴背面写下“井陉口”三字,墨迹未干,便被风吹散。
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书写的不是史书,而是史书的裂缝——每一次落笔,裂缝便扩大一分,首至吞噬他所有记忆。
当夜,他独自出城,沿暗渠潜至井陉。
雪深没膝,月光如盐。
雪女果然在等他,白衣与雪融为一体,唯有左肩绷带透出暗红。
她没有带刀,只带了一盏铜灯。
灯火在雪地上投下两个细长的影子,像两株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长平之役,我父兄皆死。”
雪女声音轻得像灯焰,“我原以为,杀一个秦使,雪就会停。”
林策摘下铜符,递过去:“用它回咸阳,告诉嬴政,赵人愿降,但请赦邯郸。”
雪女没有接,只凝视铜符上无角的黑龙:“你用什么换?”
林策答:“用我的记忆。”
灯火忽暗,雪女的面容隐入黑暗。
再亮时,她己不见,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脚印,通向赵国王宫,也通向咸阳。
第十日,林策返程。
雪后初晴,邯郸城头乌鸦尽散,残雪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白。
李斯送至城门外,少年眼底青黑,却闪着异样的光:“林郎,我欲西入咸阳,你可引荐?”
林策点头,把铜符系在李斯腰间,低声道:“三年后,章台宫见。”
马蹄扬起雪尘,林策没有回头。
他知道,自己正把十五岁的李斯推向史书注定的位置,也把邯郸推向注定的陷落。
唯一改变的,是雪女未死于荆轲之谋,而是带着铜符与白鹭簪,消失在燕赵边境的茫茫雪原。
黑龙卷轴上,“邯郸雪”三字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墨,简体字,像某种无法逃避的诅咒:“己燃 2/12。”
林策摸了***口,那里空了一块,像被雪剜走的记忆。
他忽然想起母亲曾说的故事:雪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信,信里藏着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
马蹄声碎,雪原无垠。
前方是咸阳,是郑国渠,是更多将被点燃的卷轴,也是更多将被遗忘的名字。
林策握紧缰绳,掌心铜符烙进血肉,像一枚无法摘除的星。
雪又开始下,覆盖来时的脚印,像历史轻轻合上它刚刚翻开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