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楚宁把书包甩上肩头，校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黑色T恤。
"妈，我走了。
"少女的声音裹着薄荷味漱口水的气息，消失在楼道拐角。
厨房飘来焦香，十一岁的楚阳踮脚关掉煤气灶，平底锅里的煎蛋边缘泛着金黄。
"妈，今天轮到妹妹值日，得早点走。
"他熟练地把三个便当盒塞进书包，六岁的楚玥正蹲在门边系鞋带，粉色蝴蝶结歪歪扭扭地耷拉着。
"路上看着妹妹。
"秋萍把热豆浆装进保温杯，楚阳的校服肘部又磨出了毛边。
这个月丈夫寄回的两千八百块钱，昨天缴完水电费就只剩个零头。
她摸了摸围裙口袋，超市理货员的工资要下周才结。
八点四十五分，秋萍站在"好粥道"早餐店后厨。
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顺着"招聘小时工"的红纸往下淌。
老板娘把沾着面粉的围裙扔过来："今天外送员请假，你跑完这单再去洗碗。
"电动车穿行在早高峰的车流里，保温箱贴着后背发烫。
秋萍数着红灯秒数，想起楚宁月考退步的数学卷子。
上次家长会老师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女儿锁屏手机时飞快熄灭的荧光，在她胃里拧成疙瘩。
"您的外卖。
"敲开写字楼玻璃门时，秋萍瞥见电梯镜面里自己的倒影。
散落的碎发沾着面粉，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
电梯数字跳到18层，她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坐绿皮火车远嫁时，窗外也是这样不断攀升的山峦。
一时间失了神……下午三点超市换班，秋萍蹲在货架间补膨化食品。
膨化袋窸窣声里混进微信提示音，业主群消息跳个不停："3号楼施工区哪个家的皮小子？把我刚抹的水泥地踩得到处是脚印！"秋萍的手指在屏幕上发颤。
照片里那个踮脚够气球的背影，楚阳的蓝色运动鞋还是去年儿童节买的。
她扯掉工牌往家跑，耳边嗡嗡响着丈夫上个月的话："阳阳该报奥数班了，听说重点中学都看这些..."工地沙堆旁，楚阳的衣角沾着泥浆，手里攥着半瘪的红色气球。
包工头老张正叉着腰，安全帽歪在花白头发上。
"张师傅，真是对不住。
"秋萍把儿子往身后拽，指甲掐进掌心，"您看这损失...""算了算了。
"老张摆摆手，忽然眯起眼，"大妹子，你会拌水泥不？我们这缺个打杂的，日结。
"秋萍看着水泥车轰隆作响，想起楚玥幼儿园要交的绘画材料费。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还没干透的水泥地上，像道歪斜的补丁。
晚上九点，楚玥趴在旧课桌上画全家福。
蜡笔下的妈妈戴着宝石王冠，爸爸骑着喷火龙，三个孩子乘着彩虹。
秋萍用创可贴缠住磨破的手指，听见楚宁房间传来压抑的抽泣。
她推开虚掩的门，少女慌忙把手机塞进枕头。
"班主任说..."秋萍刚开口就被打断。
"又是钱不够？还是嫌我给你丢人了？"楚宁眼线晕成灰影，"王雨晴她妈昨天开宝马接她，你连家长会都穿工作服！"秋萍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想起白天在工地，老张塞给她两个肉包子时说"给孩子带回去"，想起楚阳偷偷把奥数班传单藏在床垫下。
月光从防盗网钻进来，把母女俩的影子钉在起皮的墙纸上。
"妈，这道题怎么做呀？"楚玥举着数学本探头进来，睡衣上的小黄鸭咧着嘴笑。
秋萍接过铅笔时，发现女儿把橡皮切成心形，边缘还画着笑脸。
她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和小女儿慢慢的说起题目来。
深夜，秋萍在台灯下补楚阳的校服。
缝纫机踏板咯吱响着，像老家夏夜的纺织娘。
突然摸到口袋里有东西——半块融化的巧克力，包装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妈妈辛苦"。
窗外的月光淌进针线筐，银亮亮地缠在那些补丁上。
2托了楚阳那孩子的福，秋萍成功的找了另外一个工地的工作。
工地的临时工，那也不是每个人能干的了的。
老张摘下安全帽时，带起一阵灰白色的水泥粉。
汗珠顺着他太阳穴上蚯蚓似的青筋滑落，在洗得发黄的工字背心领口洇出深色痕迹。
安全帽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符纸，边缘卷曲着，隐约能看见"出入平安"的朱砂字迹——这是秋萍第三次注意到这个细节，每次老张摘下帽子挠头时，那抹褪色的红总会在暮色里晃一下。
"大妹子，晚上工地要人看着材料。
"老张用拇指搓着安全帽边缘，镀锌铁皮在夕阳下反着冷光。
他说话时不敢直视秋萍的眼睛，目光虚虚地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
那截灰蓝布料的毛边沾着水泥浆，像条搁浅在礁石上的鱼。
秋萍握着铁锹的手紧了紧，木柄上经年的裂痕硌着掌心。
搅拌机正在五米外轰鸣，砂石与水泥翻滚的闷响震得脚底发麻。
她弯腰铲起一锹湿水泥，混凝土特有的腥涩味混着铁锈味往鼻腔里钻。
二十年前在信用社实习时，指尖沾的是印泥的朱红，如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水泥灰。
"工资日结，就是得熬夜。
"老张从裤兜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上还沾着水泥指纹。
他抽出一根没点，只是放在鼻下深深嗅了嗅。
秋萍知道这是工地人的习惯，闻烟止瘾，省下烟钱给孩子买作业本。
搅拌机的轰鸣突然停了，黄昏像块浸了水的纱布笼罩下来。
秋萍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混着远处塔吊转动的吱呀声。
她想起上周楚阳奥数班缴费单上的数字，红得刺眼，像老家过年时门楣上贴的春联。
"听说你以前在老家做过会计？"老张终于把烟别到耳后，安全帽重新扣上时，那张平安符被压得翘起一角。
秋萍的睫毛颤了颤，铁锹尖在水泥地上划出个歪扭的"卅"——这是信用社点钞时用的计数符号，二十年过去，肌肉记忆比誓言更顽固。
二十岁的林秋萍穿着浅蓝衬衫，坐在信用社第三排工位。
檀木算盘珠碰撞的脆响里，她为乡亲们办理存款时总要多叮嘱一句："定期利息高些呢。
"那时的春风穿过雕花木窗，带着后山茶花的清香，不像现在裹着钢筋铁锈的风，刮得人喉咙发痒。
"最近工地缺个记材料的..."老张的话被突然启动的水泥车截断。
柴油发动机喷出青烟，惊飞了在钢筋堆里筑巢的麻雀。
秋萍看着那群灰扑扑的小东西扑棱棱飞向塔吊顶端，忽然想起楚玥昨晚画的喷火龙——蜡笔折断后，孩子用指甲沾着颜料硬是涂完了翅膀。
搅拌机重新轰鸣起来，秋萍抹了把额头的汗。
盐分刺痛眼角时，她看见夕阳把塔吊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未完工的楼体。
那些***的钢筋从混凝土里支棱出来，像极了楚宁藏在枕头下的街舞社报名表边缘——被反复折叠又展开的纸，边缘总是倔强地翘着。
老张的安全帽又摘下来了，这次是为了挠后颈被蚊子咬的包。
那张平安符终于脱落，打着旋儿飘到秋萍脚边。
她蹲身去捡时，听见自己膝盖发出生锈门轴般的声响。
朱砂写的"安"字恰好朝上，躺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红得像女儿藏在书包里的廉价口红。
"我...试试吧。
"秋萍的声音被卷进突然刮起的风里。
她把手掌按在平安符上，粗粝的触感从掌心漫到心口。
塔吊的阴影正在缓慢移动，如同二十年前那列绿皮火车投下的阴影，温柔地、不可逆转地覆盖了她的一生。
3晚上，吃完晚饭后，秋萍拿出需要缝缝补补的衣服，看着那台缝纫机，想起了那些往事……蝴蝶牌缝纫机的铜质铭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秋萍的食指抚过"上海制造"的凸起字样。
这是二十年前丈夫用半个月工资换来的礼物——那天他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过城中村，后座上的缝纫机用麻绳捆得结实，车把上晃悠的塑料袋里，两个肉包子还冒着热气。
"听说你会用这个。
"新婚丈夫的汗珠砸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花，"以后给孩子们补衣服方便。
"秋萍的指甲划过机身划痕，恍惚看见信用社那台缝纫机上崭新的青漆。
如今这台旧机器成了时光的载体，每当深夜踏板发出"吱呀"声，缺了螺丝的位置就会晃出细碎的"叮铃"，像老家屋檐下那串贝壳风铃。
抽屉卡住的瞬间，樟脑丸的气息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压在碎布头下的日记本已经发脆，扉页钢戳的"XX县信用社"褪成了淡青色。
秋萍的拇指摩挲着第一页的车票——1998年9月12日，K368次硬座，站名被岁月啃得只剩"XX站"三个字。
母亲颤抖的手把茶叶蛋塞进她行囊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嫁这么远，以后想喝口娘家的水都难。
"泛黄的纸页簌簌翻动，夹着的银杏叶惊醒了趴在作业本上的楚玥。
这片叶子是父亲在月台上塞给她的，产自家门前那棵她出生时种下的银杏。
"北方的银杏叶边缘有锯齿。
"初嫁的秋萍这样写道，字迹旁晕开的泪痕里，还锁着南方湿润的秋风。
"妈妈，我给你画个爱心！"楚玥的蜡笔突然在寂静中划出轻响。
秋萍转头看见小女儿正趴在缝纫机旁，红色蜡笔在日记本页角涂抹出歪扭的图案。
这让她想起某个雪夜，自己蜷缩在北方陌生的炕头写下："婆家包的饺子像月牙，可我还是想念妈妈手心的汤圆。
"缝纫机突然"咔嗒"卡线，金线在顶针处缠成乱麻。
秋萍俯身修理时，一滴泪坠入线轴，在月光里拉出银丝。
二十年前那个不会和面的新娘，如今已能就着路灯补完三个孩子的冬衣。
她忽然明白，这台缝纫机轧过的每道针脚，都是她在异乡扎下的根。
窗外的月光爬上相框裂缝，把丈夫眼角的皱纹浇铸成银河。
视频里他说"等工程结束"时，背后的泡面碗还冒着热气。
秋萍的手指抚过全家福上的蛛网状裂痕——去年楚宁摔门震落的相框，此刻正将月光筛成细碎星辰，落在楚玥未完成的蜡笔爱心上。
最新一页的墨迹未干："楚宁越来越像年轻时的我..."泪珠在"倔强"二字上晕出湖泊，惊动了页角那颗蜡笔爱心。
楚玥用折断的笔反复描边，把纸背都顶出凸痕，就像当年母亲寄来的腊肉包裹里，那包被压碎的银杏果。
秋风从防盗网第六根铁栏的缺口钻入，掀起纸页间的蒲公英标本。
那是某个春日，她在工地荒草丛中发现的老家信物。
楚宁追着飘散的绒球奔跑，笑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如同二十年前她和弟弟在金黄的稻田里追逐。
缝纫机重新响起时，秋萍在爱心边缘绣上金线。
台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漆皮的墙纸上，与二十年前那个在信用社会计室写字的少女身影重叠。
那些被水泥灰覆盖的青春，终究在孩子们的成长里开出了花。
4汇款单寄到时裹着股潮湿的霉味，邮递员按门铃的瞬间，秋萍正用面粉修补墙皮裂缝。
她沾着白灰的手指在信封上留下指纹，牛皮纸右下角的银杏叶图案洇着水痕——老家县城邮局特有的记号。
"姐，拆迁款到了。
"弟弟的语音消息带着电流杂音，"爸妈非要把主卧面积折现给你，说玥玥该上学前班了。
"秋萍数着汇款单上的零，忽然被面粉呛得咳嗽，白粉末纷纷扬扬落在"汇款人：林德昌"那几个字上。
那是父亲用毛笔写的，字迹比当年给她作业本签字时抖得更厉害了。
老式座机在雷雨中炸响时，秋萍正给楚宁缝补街舞社的队服。
彩线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在煤油灯下给她绣嫁妆的模样。
"萍啊，钱收到没？"母亲的声音裹着沙沙的雨声，"你爸非要去邮局汇，说网上转账怕被骗。
"背景里传来父亲含糊的嘟囔："给娃买点好的..."秋萍的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滴在孔雀蓝的布料上。
她想起出嫁那日，母亲把祖传的银镯子套在她腕上，父亲蹲在门槛抽了整夜的旱烟。
现在老宅拆了，连门槛灰都掺进混凝土里，却还抠出钱来贴补远嫁的女儿。
"妈，这钱我不能..."话音未落就被弟弟抢过电话："姐你非得让爸妈抱着存折进棺材吗？阳阳的奥数班，宁宁的舞蹈鞋，哪样不要钱？"惊雷炸响的刹那，秋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细纹，和母亲五十岁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银行柜台冷气太足，秋萍握着叫号纸的手微微发抖。
前面穿真丝旗袍的女人正在存金条，她下意识把开裂的皮包往怀里拢了拢。
当柜员退回存折时，秋萍瞥见补登折页上新增的数额，胃部突然抽搐——那串数字比她二十年攒的私房钱还多。
回家路上经过金店，玻璃橱窗里的银镯子晃得她睁不开眼。
出嫁时戴的那只早被典当，换成了楚宁的肺炎住院费。
此刻她鬼使神差走进去，却在听到价格时落荒而逃，高跟鞋卡进窨井盖缝隙，断成两截。
暴雨倾盆而下，秋萍赤脚跑过建筑工地。
泥浆漫过脚背时，她摸到裤袋里硬硬的存折。
眼前忽然浮现父亲佝偻着背在拆迁办签字的样子，老人龟裂的手掌按在协议书上，像枯树根扎进水泥地。
那晚秋萍在缝纫机前坐了很久。
抽屉深处的银镯空盒里，静静躺着给父亲买的护膝，给母亲挑的羊毛袜，还有楚玥画的全家福。
画上的外公外婆乘着月亮船，洒下无数金灿灿的星星。
"妈妈，姥爷家是不是有棵会下金币的树？"楚玥趴在她膝头问。
孩子还不知道，那些"金币"是老人从自己棺材本里刨出来的。
秋萍把汇款单复印件叠成小船，放进装满热水的搪瓷盆。
纸船慢慢沉没时，她想起小时候弟弟掉进池塘，父亲也是这样把纸船放进水里教他憋气。
热气模糊了眼镜，二十年的光阴在水面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