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双生误檐角的雨滴答了整夜,我在天光未亮的清晨收拾行囊。阿娘倚着门框,
眼眶是红的,却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往我包袱里又塞进一包晒干的桂花——阿姐最爱的味道。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晨,阿姐撑着油纸伞,站在石阶上回眸一笑,芙蓉面映着迷蒙烟雨,
比画还好看。她说:“阿沅,照顾好爹娘,阿姐在京城安顿好了,就接你们去玩。
”萧王府的马车候在巷口,华贵得刺眼。那之后,每月一封家书,字里行间皆是王府的富贵,
萧王的恩宠,她总说“勿念”。可如今,家书墨迹未干,王妃有孕的喜讯已传遍江南。
沈家祠堂里,那块冰凉的黑木牌位似乎又在隐隐作响。
世代相传的诅咒像跗骨之蛆——沈家女子,若一胎双生,长女必定承袭倾世容貌,
却命中无子。若强求,必遭反噬,殃及自身。我的阿姐,沈清辞,正是那双生花中的长女。
有孕的,怎会是她?京城的路,比想象中更长。踏进萧王府时,我被那泼天的富贵晃了眼。
管家引我穿过九曲回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疏离:“王妃近日害喜,精神不济,
姑娘说话且仔细些。”暖阁里,熏香暖得发腻。一个身影背对着我,倚在窗边,
身着只有王妃才能用的正红宫装,发间金步摇流苏轻晃。她闻声回头。那张脸,
确是我记忆里的芙蓉面,眉眼口鼻,无一不似。连眼尾那颗极淡的小痣,位置都分毫不差。
可我的心,却直直沉了下去。“阿沅?”她起身迎来,笑容温婉,声音也像,“你怎么来了?
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你。”我盯着她的眼睛,
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点属于阿姐的痕迹。阿姐看我时,眼底总有藏不住的宠溺和灵动,
像是江南永不冻结的春水。而眼前这双美眸,虽也含笑,却沉静如古井,波澜不惊。
“听闻阿姐有喜,爹娘挂念,让我来看看。”我按捺住心悸,递上那包桂花,
“阿姐最喜欢的。”她接过,指尖掠过我的手腕,微凉。轻轻一嗅,
笑道:“难为爹娘还记得,只是如今有了身子,闻不得这些花香了,怕冲撞。”说着,
便将桂花随意置于一旁。我的心彻底冷了。阿姐爱桂花入骨,曾说这香气是“家的味道”,
怎会因有孕就嫌弃?更不会用“冲撞”这等疏离的字眼。这不是我的阿姐。
我以王妃乡里亲人需静养陪伴为由,被允在府中客院住下。几日观察,
府中上下对她敬重有加,萧王更是体贴入微,每每来看她,眼神里的爱意不似作伪。
这位“王妃”言行举止,端庄得体,将王府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出错处。但破绽,
藏在最细微处。她用膳时,会下意识避开阿姐最爱的醉虾,
而阿姐是能为此和我在餐桌上“抢”到筷子打架的。她绣工精湛,胜过阿姐百倍,
却绣不出阿姐独门的、歪歪扭扭的“沈氏针法”。她甚至,在无人时,对着窗外那株老梅树,
会流露出一种我从未在阿姐脸上见过的、深沉的哀伤。我开始在府中暗中打听。
三年前阿姐入府的情景,被描述得风光无限。
可一个曾伺候过阿姐、后因犯错被贬去浆洗的老嬷嬷,在一次我故意“迷路”撞见她时,
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告诉我:“姑娘,老奴多句嘴……王妃娘娘落水醒来后,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她最爱老奴做的藕粉丸子,醒来后却一口不碰了……”落水?
家书中从未提及。线索指向城外一座荒废的庵堂。据老嬷嬷模糊的记忆,王妃约在两年多前,
曾去庵中小住祈福,归来后便越发沉静。我买通了一个给庵堂送菜的小贩,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后,潜入了那蛛网密结的后院。在最偏僻的厢房里,我找到了她。
若非那双与我一模一样的眉眼,我几乎认不出眼前人。她穿着粗布衣裳,形容憔悴,
正对着一方绣了一半的帕子出神。帕子上,是歪歪扭扭的桂花枝,正是阿姐独有的“手艺”。
她看到我,没有惊呼,没有激动,只是静静落下两行泪,
声音沙哑得厉害:“阿沅……你终于来了。”我冲过去抱住她,骨头硌得我生疼。她身上,
是清苦的草药味。“阿姐……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在发抖。她摸着我的头发,
像小时候一样。“那年落水,不是我失足,是她推的……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孪生妹妹,清荷。
我们被分开收养,她心怀怨恨,认为是我夺了她本该有的一切。她找到我,设计落水,
李代桃僵……萧王爱的是这张脸,至于皮囊下是谁,他或许……并不真的在意。
”“她将我囚在此处,以爹娘性命相胁,让我缄口。她如今有了王爷的骨肉,
更不会放过我了……”阿姐的泪滴在我颈间,冰凉一片,“阿沅,沈家诅咒是真的,
所以她才能有孕。你快走,别管我,让她知道你来过,
我们都活不成……”我带阿姐离开的计划,止步于庵堂破败的门槛外。门外,火光通明,
甲胄森严。“王妃”一身华服,站在萧王身侧,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诡异莫测。“王爷,
妾身早已说过,我这妹妹自落水后便患了癔症,总幻想自己才是王妃。
如今竟伙同我这不懂事的幺妹,欲行不轨,惊扰王爷圣驾。”她的声音依旧温婉,
却字字如刀。萧王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失望,最终化为帝王的威严:“沈氏阿沅,
念你是王妃亲妹,本王不予追究。将此癔症女子带回庵堂,好生看管。沈二小姐,送回江南,
永不得入京。”侍卫上前。阿姐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眼中是绝望的哀求,
却终究被强行拖走。我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像一朵被踩进泥里的芙蓉。
我被“送”出京城那日,天色灰蒙。马车颠簸中,我摸到袖中暗袋里,
阿姐最后塞给我的一样东西——那方绣着歪扭桂花的帕子,角落里,
用血绣了一个极小极小的“荷”字。原来,阿姐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为她那迷失在仇恨中的妹妹,留下了一条微弱的生路。车窗外,京城巍峨的轮廓渐渐模糊。
我攥紧那方染血的帕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阿姐,别怕。这京城,我还会再来。下一次,
我要带你看的不再是囚笼外的方寸天空,而是真正属于你的,浩荡人间。
2 寒沅渡重回京城,我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驱逐的江南少女。三年光阴,
足以让一个心有丘壑的人织就一张无形的网。我以江南绸缎商“沈娘子”的身份,
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开了间“锦瑟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我思的,
是阿姐被偷走的那三年华年。我们的绣品很快以独特的“沈氏针法”风靡京城。那针法,
外人看来是新颖别致,唯有我知,那是阿姐当年手把手教我时,我故意耍赖胡闹,
与她一同“发明”的、只属于我们姐妹的暗语。花纹里藏着的桂花枝与涟漪纹,
是只有她能看懂的呼唤。时机在秋深时成熟。萧王府为筹备小世子的周岁宴,
管家亲自来订制新衣。我带着一幅精心设计的“桂香浮月”图样踏入王府。暖阁依旧,
熏香甜腻。假王妃沈清荷端坐上位,珠环翠绕,眉宇间是养尊处优的骄矜,
却掩不住一丝深藏的焦虑。她身边乳母抱着的男婴,确如外界所言,玉雪可爱。我垂眸,
恭敬呈上图样。她漫不经心地翻看,直到目光落在那幅“桂香浮月”上,
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这花样……”她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过于素净了,
衬不起世子的尊贵。”“王妃恕罪,”我躬身,语气谦卑,
“民女听闻王妃昔年极爱桂花清香,还以为此意境能得王妃青睐。”她抬眸,
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低垂的脸,似在审视,半晌才淡淡道:“从前年纪小,喜好些轻浮玩意儿。
如今身份不同,岂能再沉溺旧趣?换了吧。”我的心在冷笑。她不是不沉溺,
她是根本不懂阿姐对桂花那份近乎执念的情感。那不仅是喜好,是长姐在父母早亡后,
靠着院中那棵老桂树开花时卖钱,才勉强带我们姐妹熬过饥寒的记忆,
是刻在骨子里的“生恩”。借着为她量体尺寸的时机,我指尖微动,
将一枚小小的蜡丸滑入她贴身大丫鬟秋云的袖中。蜡丸里,并非文字,
而是一幅用药水绘制的微小画作:月下桂树旁,两个总角小女孩共分一块糖糕。背后,
是用阿姐独有的笔迹写的三个字:“菱角甜?”那是只有我们才知道的暗号。幼时家贫,
阿姐骗我说菱角煮熟了是甜的,我信了好多年。秋云是颗关键的棋子。我耗费重金与心力,
才打通关节让她成为“王妃”的近侍。
她传来的第一个消息就印证了我的猜测:沈清荷见到那画后,虽表面镇定,当夜却辗转难眠,
次日便以“祈福”为名,暗中加派了看守城外庵堂的人手。她在害怕。她怕的不是我,
而是那个被她取而代之的正主,我的阿姐,沈清辞还活着的事实。我按兵不动,
继续经营绣庄,暗中却将目标转向了另一个人——萧王,宇文铭。
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被爱情或假象蒙蔽的王爷,而是一个能看***相的同盟。
通过一位与王府有往来的退职老翰林,我“偶然”结识了宇文铭最敬重的太傅。
在一次“偶遇”的闲谈中,我似是无意提起江南一桩奇闻:有户人家女儿嫁入高门,
性情大变,后来才知是流落在外的孪生姐妹李代桃僵,只因家族有“双生女,长相若,
命运殊”的古老传言。太傅捻须沉思,并未多言。但几日后的宫宴上,
宇文铭竟破天荒地问起沈清荷一些幼年琐事,问得细致入微。
沈清荷虽凭事先准备的说辞勉强应对,但那瞬间的慌乱,未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王府内的气氛,悄然变得微妙。风波起于小世子周岁的盛宴。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我作为进献贺礼的商户,得以立在远处回廊下。宴至***,
乳母抱着穿戴一新的世子出来见礼。就在经过沈清荷身边时,那孩子不知怎的,
突然伸出小手,精准地抓住了她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梅花簪,用力一扯!发簪落地,清脆一响。
这本是无心之失,沈清荷却似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骤变,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掴在乳母脸上,
尖声斥骂:“蠢货!怎么抱的孩子!”满场皆寂。
宾客们愕然地看着这位素以“温婉贤良”著称的王妃。那瞬间流露出的戾气与粗鄙,
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宇文铭的脸色沉了下去。就在这片死寂中,
一个瘦弱的身影猛地从侧门扑出,不顾一切地冲向乳母怀中的孩子,
声音凄厉嘶哑:“别碰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是阿姐!她不知如何挣脱了囚笼,
闯到了这里!她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但那张脸,与台上惊惶的王妃,如同镜里镜外!
全场哗然!沈清荷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指着阿姐对侍卫尖叫:“哪里来的疯妇!
快拿下!乱棍打死!”“住手!”宇文铭厉声喝止,他看看台上妆容精致却失态狰狞的王妃,
又看看台下虽然疯癫却流露出刻骨母性的阿姐,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惊疑与震动。
阿姐被侍卫拦住,却拼命挣扎,
光死死锁住世子腕上一个不起眼的、用红绳系着的小小桂木珠子——那是阿姐当年亲手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