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是存在着,像一种无形的固体,挤压着陆观同的肺叶,灌入他登山服的每一丝缝隙。
他半跪在雪中,缺氧的大脑让他的视野边缘泛起幽蓝的暗角,如同老旧的胶片正在燃烧。
就在几分钟,或者几个世纪前,这里还是一个由数据和指令构成的世界。”
老陆!
地磁读数爆了!
九万纳特斯拉!
还在往上冲!
“耳机里,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实习生小赵惊恐的尖叫。
九万纳特斯拉,这个数字本身就是一种暴力,足以撕裂艾伦辐射带的稳定结构。
陆观同当时正趴在一个背风的岩架下,校准着一台高精度重力仪,风雪像钢砂一样抽打着他的后背。
他抬起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天空不再是熟悉的蓝色或者灰色,它被一种诡异的、流动的绿色光幕所取代。
那不是极光,极光是飘渺温柔的,而眼前的景象,是宇宙的癫痫。
绿色的光带像活物般扭曲、抽搐,其中夹杂着深紫色的电弧,无声地洞穿云层,拍打着雪峰的尖顶。
所有人员!
切断非必要电源!
启动‘方舟’系统紧急信标!
队长张海峰的咆哮在通讯频道里炸开,电流的嘶嘶声几乎要将他的声音彻底吞噬。
陆观同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方舟”信标,军用级别的最后求救信号,一旦启动,会以固定频率向卫星发射加密的坐标信息,除非被物理摧毁,否则不可能中断。
这是他们作为顶尖气象勘探队,敢于深入昆仑山腹地,挑战史上最强地磁暴的最后底牌。
科学的傲慢,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返回百米外的营地。
但风不答应。
那股力量死死地将他按在原地,他听见自己骨骼在***。
紧接着,大地开始以一种低沉的频率共振。
不是地震,那是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战栗。
雪。
整片山脊的积雪,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从山体上活生生剥离,化作白色的怒潮,轰然倾泻。
没有巨响,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没有。
只有一种能够穿透灵魂的嗡鸣,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调成了静音,只剩下振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象征着人类智慧与勇气的营地,那几个橘色的、顽强的帐篷,连同里面他最熟悉的战友、兄弟,被白色巨浪瞬间吞没。
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风停了,诡异的光幕消失了,天空恢复成一种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平静。
世界只剩下两种颜色,苍白的天,与更加苍白的雪。
陆观同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寒冷己经麻痹了他的痛觉,只剩下一种缓慢的、从骨髓里渗透出来的僵硬。
他是一名科学家,他的大脑习惯于分析、计算、寻找逻辑。
地磁暴,太阳风高能粒子流冲击地球磁场。
可预测。
雪崩,强风及地壳震动导致积雪失稳。
可解释。
队友遇难。
高风险作业下的可能结果。
他的大脑像一台濒临崩溃的服务器,疯狂地处理着数据,试图为这场灾难构建一个合理的模型。
但是现实,让他的整个逻辑链条轰然断裂。
他挣扎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己经变成巨大坟场的营地。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平整得令人心碎的雪面,仿佛一枚巨大的炸弹横扫了整个营地。
他掏出怀里的战术平板,屏幕在严寒中有些迟滞,但依然顽强地亮着。
他点开“方舟”信标的追踪程序。
一片空白。
没有信号。
没有最后坐标。
没有数据记录。
不可能!
陆观同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呼吸变得粗重。
他亲耳听见张队下令启动信标,以张队的性格,绝对会第一时间执行。
信标被设计成能在任何极端环境下工作,哪怕被深埋在百米积雪之下,它的信号也能穿透一切。
它可以被掩埋,但绝不会消失得如此干净!
除非……除非它从未被启动?
不。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了解他的团队。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什么东西,一种超越物理定律的力量,在信号发出的瞬间,将它……抹去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同干枯的野草遇到火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又找不到原因。
陆观同一边检查设备,一边分析残余数据,等待救援力量的到来。
等待救援。
是的,这是标准程序。
在所有理性与逻辑都指向绝境时,唯一的生路。
他应该找一个避风处,清点物资,控制热量流失,等待那只存在于理论中的救援队。
他环顾西周。
昆仑山脉像一条白色巨龙的脊背,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无边无际的静。
一种能把人的意志力彻底吞噬的、神性的缄默。
他会死在这里。
这是他大脑思考出的最大概率事件。
他再次低头看向平板。
他点开了数据日志,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
他要看最后零点一秒的记录,看信标启动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志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划过屏幕。
他屏住呼吸,将时间轴拖到雪崩发生前的最后一秒。
找到了。
一行绿色的代码,标记着“方舟信标系统己激活”。
紧接着,下一行,也是最后一行,是红色的乱码。
但在这堆乱码的最前端,有一个坐标读数。
这个读数只存在了不到一皮秒,就被后续的乱码彻底淹没。
陆观同死死地盯着那个坐标。
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坐标,不在营地的位置。
它偏离了营地足足三公里,指向东方,一片更加荒无人烟的冰川与山谷。
怎么可能?
信标是固定在营地主帐篷的,怎么会在启动的瞬间,“跳”到三公里之外?
这是什么速度?
这违反了……违反了一切!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株从冰层下破土而出的黑色植物,在他的脑海中野蛮生长。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天灾。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启动信标的瞬间,带走了它。
或者说,带走了整个营地。
现在,他面临着一个选择。
一个科学无法给出答案的选择。
是留在这里?
还是……追寻那个幽灵般的坐标?
去质问这场灾难背后,那个他无法理解、无法计算的“存在”?
陆观同抬起头,望向东方。
那里的山峰被云雾缭绕,像一尊尊沉默的巨神,俯瞰着他这个渺小的人类。
他的左腿在雪崩时被飞石击中,每动一下都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的体力正在逼近极限,食物和水都埋在了雪下。
去,是九死一生。
不去,是坐以待毙。
他闭上眼睛,张海峰、小赵,还有其他队员的脸,一张张在他眼前闪过。
他们笑着,争论着,为了一个数据模型吵得面红耳赤。
他,陆观同,是这次科考计划的总负责人。
是他,把他们带到了这个被神遗忘的地方。”
风在说话,何须起局。
“一句不知从哪里来的、玄之又玄的话,毫无征兆地飘进他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这时的左眼中仿佛藏着一片星空。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甩了甩头,将那份软弱与幻听驱逐出去。
他低头,看着平板上那个闪烁的、唯一的、非理性的坐标。
那是他的队友们留下的最后一道谜题。
作为一名科学家,他无法容忍一个无法解释的数据。
作为他们的队长,他必须找到答案。
陆观同深吸了一口稀薄而冰冷的空气,那股寒意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气管。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片空无一物的雪原,而是调整了一下背包,一瘸一拐地,朝着东方,那个幽灵信号消失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踏出,便再无归途。
昆仑,依然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