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屠村风波
“这是老山参须,吊命的,”她把石臼递到李老根面前,语速飞快,“爹,撬开他的嘴,一点点灌下去,千万别呛着!”
李老根依言,用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撬开程成紧咬的牙关。
那参糊带着浓烈的土腥和苦涩,强行灌入喉中,程成本能地抗拒着,引起一阵剧烈的呛咳,血沫和药糊从嘴角溢出。
每一次呛咳都牵动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抽搐。
“按住他!
雪丫头,你来!”
李老根低吼着,用全身力气压制住程成无意识的挣扎。
他黝黑的额头上青筋凸起,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李雪咬着下唇,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她一手稳住石臼,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卷成漏斗状,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将那救命的参糊渡进程成口中。
她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时间在剧痛与苦涩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当最后一点参糊艰难地咽下,程成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松,再次瘫软下去,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和身下的干草,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他的命了……”李老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警惕地向外张望。
暮色西合,山林里一片死寂,连寻常的鸟鸣虫唱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
“爹?”
李雪收拾着药篓和沾满血污的布条,轻声唤道。
李老根没有回头,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
“雪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这人……身上的伤,太蹊跷了。
不是山贼,不是仇杀……是官家要灭口的死手。”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抉择,“咱们……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等他缓过一口气,能挪动了,立刻带他走!
离这儿越远越好!”
李雪的手猛地一顿,沾血的布条掉落在地。
她抬头看向父亲紧绷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气息奄奄、如同破碎人偶般的程成。
少女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的阴影。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捡起布条,用力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淡淡的草药苦涩气,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铁锈味。
……当清晨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洞口的藤蔓缝隙,程成在一种深入骨髓的酸痛中勉强恢复了更多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身上的伤口依旧火烧火燎地疼,但那种濒死的冰冷麻木感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被巨石压住的虚弱。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闷痛。
李雪正背对着他,坐在洞口一块略为平整的石头上,小心翼翼地捣着草药。
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动作专注而耐心。
晨曦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边,沾着露水。
山洞里弥漫着熟悉的草药苦涩味,还有……米粥的淡淡香气?
程成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噜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雪闻声转过头来。
几天没怎么合眼,她的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看到程成睁眼时,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山涧里投入了阳光。
“你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和如释重负,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仔细查看他的脸色和伤口,“感觉怎么样?
还疼得厉害吗?”
程成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塞满了沙子:“……水……”李雪立刻拿过旁边一个用大叶子卷成的水杯,里面是清澈的山泉水。
她小心地扶起程成的头,将叶杯凑到他唇边。
清凉甘冽的水滋润了干渴得冒烟的喉咙,程成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多谢……救命之恩……谢什么呀,”李雪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又疲惫的笑容,“你能挺过来就好。
饿了吧?
我熬了点野菜粥。”
她起身端过一个同样用叶子盛着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粥糊,里面能看到一些切碎的不知名野菜和零星的米粒。
粥很稀,几乎看不见几粒米,野菜的味道带着明显的苦涩。
但此刻在程成口中,却胜过任何珍馐美味。
他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食物流进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暖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坚韧的少女,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和疲惫,一股混杂着感激、愧疚和巨大生存压力的复杂情绪堵在胸口,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李老根的身影出现在洞口,肩上扛着一小捆新砍的柴禾。
他看到程成清醒过来,正小口喝粥,紧绷的脸上也缓和了一丝,但眼神依旧凝重如铁。
“醒了就好。”
李老根把柴禾放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低沉,“能动了?”
程成艰难地点了点头,试着想支撑起身体,一阵剧痛立刻让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
“别逞强!”
李雪急忙按住他。
李老根走到程成身边,蹲下身,目光平视着这个浑身是伤、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这位……公子,”他斟酌着称呼,“我们父女是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你的伤,不是寻常人能惹上的。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惹上的……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程成的眼睛,不容许任何闪躲,“那些伤……不是寻常的仇杀。
是官面儿上的死手,对不对?”
“追杀你的人,心狠手辣,是官面上的人!”
程成的身体瞬间僵硬。
王敬则那张阴鸷的脸、父亲官袍上飞溅的鲜血、冰冷的刀锋……那些刻意被压制在记忆深处的恐怖画面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眼中无法控制地掠过刻骨的仇恨和巨大的恐惧,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老根看着他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唉……造孽啊。”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山洞里焦躁地踱了两步,每一步都踩在程成紧绷的心弦上。
“雪丫头采的药快用完了,你的伤也经不起再折腾。
此地……不能再待了。”
他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异常果决,看向李雪,“收拾东西,咱们得回村一趟,拿点干粮、盐巴,再备些草药,然后立刻动身离开这片山!”
“爹,他……”李雪担忧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显然无法行动的程成。
“必须走!”
李老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那些杀神找不到人,迟早会搜山!
我们回村取了东西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
你留下照顾他,我脚程快,快去快回!”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程成的心脏。
他猛地想起父亲被贬谪途中那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想起那些黑衣杀手冷酷无情的眼神。
王敬则!
他绝不会放过任何活口!
斩草除根,是这些人的信条!
他们找不到自己……会不会……“不……不能回去!”
程成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调,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伤口崩裂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危险……村里……有危险!
他们……他们找不到我……会……会……”后面的话,他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极度的恐惧,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死死抓住李雪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绝望的哀求。
李雪被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惊住了,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她感到生疼,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李老根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他看着程成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神情,联想到那些可怕的伤口,女儿的话在耳边回响——“奔着卸掉整条胳膊去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程成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还有洞外风穿过林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李老根沉默着,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他猛地转身,走到洞口,再次警惕地向外张望。
山林依旧死寂,那异样的安静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沉沉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李老根猛地转过身,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雪丫头留下!
看好他!
我……我摸回去看看!
就远远看一眼!
若……若村里没事,取了东西咱们立刻就走!
若有……”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沉重的语气己经说明了一切,“……若有动静,我立刻回来!”
“爹!”
李雪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太危险了!
你不能去!”
“必须去!”
李老根低吼一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家里那点救命的口粮和盐,还有你攒的那些治伤的药,不拿上,咱们三个都活不过三天!
在这山里,没吃的就是死路一条!”
他不再看女儿惊恐的脸,弯腰抄起靠在洞壁的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反手插在后腰,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看好他!
我不回来,你们无论如何也别出这个洞!”
说完,他不再给两人任何劝阻的机会,身影一闪,像一头矫健而沉默的山豹,迅速而警惕地没入了洞外那片死寂幽暗的山林之中,只留下洞口藤蔓微微晃动的残影。
“爹——!”
李雪追到洞口,却只看到父亲消失的背影,那一声呼唤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恐惧。
她扶着冰冷的石壁,身体微微颤抖着,望向李家村方向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山洞里只剩下两人。
程成无力地瘫倒在草铺上,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自责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看着李雪单薄而颤抖的背影,看着她无声滑落的泪水,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那淡淡的草药苦涩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李雪在洞口呆立了许久,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石像。
洞外的风呜咽着,吹动藤蔓,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声都如同冰冷的爪子挠在心上。
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山野女子特有的、被逼出来的狠劲。
转过身时,那双清澈的眼眸虽然还红肿着,却己经强行压下了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于眼前事务的平静。
她走回程成身边,蹲下,一言不发地检查他因为刚才激动挣扎而再次渗血的绷带。
她的手指冰凉,动作却依旧稳定而轻柔。
“李姑娘……”程成看着她强自镇定的侧脸,心口像被巨石堵住,愧疚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啃噬着他,“对不起……是我……不关你的事。”
李雪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她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压住他渗血的伤口,“要杀人的是他们,不是你。”
她的话语很简单,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程成混乱的心湖上。
程成哑然。
他怔怔地看着少女低垂的眼睫,那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湿气。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锋利的光,刺破了他沉溺于自责的黑暗。
是啊,罪魁祸首是王敬则!
是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
一股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的毒液,开始在他虚弱的身体里缓慢而清晰地弥漫开来。
山洞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李雪处理伤口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一点点爬行。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沉重的磨盘,碾压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程成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凝聚起一丝力气,思考着最坏的可能。
如果李老根回不来……如果李家庄真的……他和李雪两个重伤虚弱的人,如何在这危机西伏的山林里活下去?
追兵随时可能搜到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