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桥夜市升腾的油烟裹着汗酸,炸鹌鹑的焦香混着劣质脂粉的甜腻,
在灯火晕染的浊黄光团里翻滚。人声鼎沸处,桥东头青石板缝都被脚底板塞满,
密密匝匝围着一个摊子。摊主是个矮壮汉子,酱色阔脸油亮,眼皮永远耷拉着,
仿佛睡不醒的泥胎。唯有一双手筋骨虬结,指肚粗短如树瘤,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彩泥,
这便是泥人张。他不捏关公不塑菩萨,只做一种彩泥祥瑞小兽。麒麟、貔貅、白泽,
名头响亮,模样却透着股憨傻气。
这祥瑞端的是什么模样:其一·金翅麒麟:名唤金鳞耀乾坤,翅张风雷动九阍。
漆甲初看流云纹,细观裂隙如蚓伸。 金粉簌簌落指痕,翅角粘连泥浆浑。
腹底灰胎露嶙峋,背脊凸处漆泪皴。其二·赤焰狻猊:赤鬃卷火欲焚天,怒目圆睁摄妖仙。
朱砂泼顶焰形残,斑驳似疮溃颈边。 爪尖漆厚裹泥丸,尾梢断折露碴尖。
腹侧色褪成灰斑,如被雨打败荷蔫。其三·雪顶白泽:通体玉色寒冰凝,朱砂点额破幽冥。
雪肤近觑麻点生,似蛾粉落污霜绫。 顶丹歪斜腮畔倾,左目模糊右目清。
泥爪未干指印坑,腹底孔洞漏残星。其四·绿毛貔貅:口衔铜钱镇八方,绿鬃披身财源广。
绿漆泼溅癞蛙疮,背脊粘连一坨浆。 断腿碴口刺如芒,独目镶豆歪脸膛。
尾根裂缝爬泥虻,腹下未烧透生黄。其五·守宅地狼:灰褐伏地守门庭,耳尖尾竖似机灵。
泥色混沌如尿泾,断腿豁口露草茎。 独眼点漆半凋零,獠牙糊作糯米丁。
脊骨捏扁形畸零,爪蜷如瘤贴地行。其六·吞金蟾:三足踞钱踞金山,鼓腹昂首气如山。
金丸漆厚裹泥团,钱纹模糊似虫蟠。 后腿粘连如藕段,前爪缩成两颗丸。
唇裂豁口涎未干,背疮鼓包流黄瘢。其七·驮碑玄龟:负甲驮碑镇海眼,玄纹暗藏河洛篇。
甲纹刻线乱麻缠,首尾蜷缩类屎丸。 泥色深浅尿迹斑,四足短粗似蹄髈。
碑上字迹蚯蚓弯,裂痕贯背如刀剜。其八·报喜青鸾:彩翼舒张报吉昌,翎毛五色焕霞光。
青翅染成酱醋缸,赤尾粘连一坨糖。 目眦裂缝迸泥浆,喙尖歪扭似虫僵。
爪底未雕趾痕荒,腹扁如饼贴地凉。其九·吼风怒狮:狮鬃炸裂吼天罡,血口吞云慑魍魉。
鬃毛堆砌乱草岗,獠牙糊作赤枣双。 目眶漆溢流脓疮,鼻头塌陷似溃疡。
泥身皴裂千百创,尾断犹带粪土香。其十·吞财鼠:豆睛精光窥宝盆,尖嘴长须探财门。
须尾折断剩秃根,睛镶歪斜如眇人。 灰尾粘连粪泥痕,腹扁似被车轮吞。
爪蜷难辨趾几分,背脊塌陷承尿盆。小兽不过孩童拳头大,全封在巴掌大的硬陶土匣子里,
匣身糊满红绿黄蓝的彩纸,封口处用掺了米浆的厚纸浆糊死,封得严严实实。
泥人张揉捏泥胎时,那睡不醒的眼皮下偶尔会裂开一道缝,透出鹰隼般的光。
他捏泥不用工具,全凭一双手。粗短的手指像有了灵性,从湿泥团里揪下一块,
在掌心飞快地搓、捻、压。泥在他指间服帖地变形,他拇指肚用力往下一摁,
泥团便塌陷出兽身的雏形;食指侧锋灵巧地一刮一挑,便拱起脊背,
雕出蜷曲的腿爪;指甲尖在湿润的泥胎上轻轻划过,眼窝的凹痕、鼻孔的轮廓便清晰浮现。
捏塑停当,他取过一碟劣质颜料,一支秃了毛的细笔。笔尖蘸了红,往貔貅额心点去,
手腕却微微一顿,一滴浓稠的红便洇出边界,顺着灰泥的额头往下淌,
凝成一道血泪似的污痕。他也不甚在意,只将笔在破布上蹭了蹭,又去点染麒麟的金鳞,
金粉稀薄,只浅浅一层,鳞片边缘模糊不清。“开匣见瑞,福气撞怀!十文一匣,
搏个好彩头咧!”泥人张的吆喝声不高,嗓子像砂纸磨过木头,哑,却稳稳扎进人堆里。
他面前摊开一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靛蓝粗布,上百个一模一样的彩匣子码得密不透风,
在灯火下闪着虚浮的光。吆喝时,他脸上堆着油滑的笑褶子,可那耷拉的眼皮下,
眼神却是空的,像两口枯井,映着眼前一张张被欲望烧红的脸,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补货的动作极快,蓝布上刚空出一小块,
他那只沾满彩泥的手便探进桌下脏得发亮的粗布褡裢里,眨眼间又摸出几个彩匣,手指翻飞,
补得严丝合缝。细看时,匣子摆放似有玄机,前排几个匣子彩纸格外鲜亮,尤其正中一个,
糊着耀眼的金纸,总引得人先伸手去够。人群边沿,挤着个黑瘦汉子王二。
刚从汴河码头卸完一船粮包,汗碱在他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短褐上,
画出一道道白霜。他喘着粗气,喉结上下滚动,眼睛却死死盯着泥人张摊前那些彩匣子。
怀里揣着刚领的二十文脚力钱,硬硬的铜板隔着粗布,
硌着他汗湿的肋骨——那钱串子还沾着几粒没拍干净的麦壳和黑灰。他婆娘挺着大肚子在家,
他想讨个吉利。“张……张老板,”王二的声音干涩,带着码头扛包的蛮力劲儿,
“这麒麟……真……真能保我婆娘顺当?”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指,
无意识地在怀里那串铜板上搓揉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泥人张眼皮都没抬,
随手捞起前排那个金纸匣子,在耳边煞有介事地晃了晃,陶土发出闷响:“心诚,
石头都能开口。昨儿城西李屠子,开出一只‘金睛麒麟’,转手就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胡萝卜般粗壮、沾着彩泥星子的手指。人群里“嗡”的一声骚动。“呸!
吹你娘的牛皮!”蹲在摊子阴影里的闲汉赵四猛地啐出一口浓痰,
那黄绿色的粘液划了个弧线,“啪嗒”一声落进几步外汴河的黑水里,
只溅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他裹着一件油光锃亮、辨不出颜色的破袄,敞着怀,
露出嶙峋的排骨。嘴里叼着根枯黄的草棍,腮帮子一瘪一鼓,眼神像钩子,
刮着泥人张和那些匣子。“老子前前后后,扔进去五十文!开出来五个‘绿毛貔貅’,
”他边说边从破袄右襟里摸索,掏出几个小泥兽丢在地上,滚了几滚,“瞧见没?这个,
耳朵捏塌了半边!这个,绿漆泼得跟癞蛤蟆背似的!还有这个,腿都没粘牢,一碰就掉!
”其中一只貔貅滚到王二脚边,果然歪着脑袋,一条后腿不翼而飞,断口处灰泥刺眼。
赵四骂骂咧咧,可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当看到富商开匣时,
竟也飞快地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金光的渴望,
随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和一种扭曲的、近乎幸灾乐祸的快意淹没。他缩在阴影里,
像只随时准备扑食腐肉的秃鹫。泥人张那双枯井似的眼睛在人群里一扫,
下巴精准地朝东南角一点,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钩子:“列位瞧好了,福气落谁家,
全看天意人心!”他话音未落,人群的目光像被无形的手拨动,齐刷刷转向他所指之处。
一个穿着半旧湖蓝绸衫的书生,正被挤在人堆边缘。那绸衫洗得发白,
袖口和肘部磨出了毛茸茸的边,下摆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墨渍。
他脸色苍白得如同糊灯笼的桑皮纸,薄得几乎透明,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此刻,
他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彩匣,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他微微佝偻着背,
像护着一件稀世珍宝,用右手中指那修剪得还算整齐、却带着笔茧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剔开封匣红纸的边缘。纸韧,他屏着呼吸,鼻翼微微翕动,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州桥摇曳的灯火下闪着微光。那专注的姿态,
紧张到近乎虔诚的神情,瞬间成了焦点。“嗤——” 一声轻响,如同裂帛,
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匣口开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静静躺在匣中。
那白色并非上等瓷釉的莹润,而是劣质白垩粉调出的、带着灰调的哑白,像蒙了一层薄霜。
兽形憨拙,似狮似犬,勉强可辨是白泽。最扎眼的是头顶那一点朱砂,颜色倒是鲜亮如血,
可惜点得歪了,不偏不倚落在左额角,如同美人脸上生错了位置的痦子,
平添几分滑稽的悲凉。然而,在周围浑浊的光线和众人屏息的期待中,
这“雪顶丹心”的意象,竟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脆弱又诱人的光彩。“哎哟喂——!
”泥人张的破锣嗓子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猛地炸响,瞬间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也精准地掐断了所有人的思绪。“‘雪顶丹心白泽’!开出来啦!真真儿的文曲星显灵呐!
”他双手夸张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随着激动的话语喷溅,“列位都瞧见了!白泽主什么?
主文运!主智慧!相公您这手气,这福缘!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怕不是文曲星爷亲自给您点的朱砂印!”这声嘶力竭的吆喝,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锅。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了!书生苍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桑皮纸的惨白,
“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又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滚烫的鸡血,
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颈。他像是被泥人张的喊声烫着了,
又像是被自己手中这“祥瑞”灼伤了,身体猛地一哆嗦。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完全不受控制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恐惧的痉挛,猛地将那冰凉的小兽死死攥进手心!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关节根根暴凸,捏得死白,毫无血色,仿佛那不是泥胎,
而是他溺水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小兽单薄的泥塑身躯在他铁钳般的手掌中,
似乎发出了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书生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羡慕、嫉妒、探究、怀疑……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他怀里像揣了个烧红的炭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