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地板在脚底吱呀作响,午后的光被百叶窗切成一条条金线,漂浮在尘埃里。
宋淮笙抱着笔记本,站在 3-2 琴房门口,掌心全是汗。
门没关严,留一条三指宽的缝。
门缝里漏出小提琴的 G 弦空弦——“咚——”一声长音,像在试水温。
接着是双音,再接着是连续三个八度的爬音。
宋淮笙听不出曲目,只觉得那声音像有人用羽毛在他耳膜上写字,一笔一画,全是他的名字。
他抬手想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林昭音握着门把,额头上一层薄汗,碎发贴在鬓边。
她换了一件灰色短袖 T 恤,袖口卷到肩窝,露出整条胳膊的线条。
阳光打在她锁骨,投下一枚小小的倒三角阴影。
“来了?”
她侧过身,让出通道,“进来吧,外面热。”
琴房不足十五平米,一架立式钢琴、一把椅、一只谱架,就占去大半。
空调老旧,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带着陈年松香味。
林昭音把琴盒放在窗台,打开,取出那把泛着暗红色漆光的琴——宋淮笙在书上见过,瓜奈里仿品,价格抵得上一辆二手小车。
“坐。”
她指了指钢琴凳,“先听还是先说?”
宋淮笙把笔记本抱在胸前,像抱着防弹盾牌:“先听。”
林昭音笑了一下,没戴肩托,首接把琴夹在锁骨与下颌之间。
弓毛一紧,一声长音劈开空气——帕格尼尼随想曲第 24 首开头那个著名的 A 大调***。
宋淮笙只觉心脏被一把拎起。
她的左手在指板上跑动,快得像打字机;右手却压得很低,弓尖几乎贴在指板边缘,声音被刻意压薄,带着金属撕裂的质感。
第三个变奏开始,林昭音忽然停弓,抬头看他:“听出我换弦时的半拍迟疑了吗?”
宋淮笙一怔。
他确实听见了——在高把位 E 弦转 A 弦时,有一个极细微的“咯噔”,像书页折角时多出来的那声脆响。
“这里。”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锁骨,“你刚刚把弓速放慢了 0.3 秒左右,为了等左手换把。”
林昭音的眼睛微微睁大。
她把琴放下,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到他能闻到她发梢的柚子味洗发水。
“耳朵不错。”
她伸手,指尖在离他耳垂两厘米的地方停住,“写小说的人,也这么敏感?”
宋淮笙喉结滚动:“我写的是细节。”
“那写我吧。”
林昭音退后一步,重新架起琴,“给我一段配乐——要盛夏,要裂缝,还要光。”
那天下午,他们立下一个口头协定:林昭音教他分辨揉弦的三种力度;宋淮笙为她写一段 800 字的小提琴独白,要在下周一校广播站午间档播出。
“广播站?”
宋淮笙愣住,“我……我没有投稿权限。”
林昭音把琴弓往他肩窝轻轻一敲:“那就去争取。
校规第 18 条,‘凡学生社团成员,每月可提交一份文艺稿’。
你加入广播站不就行了?”
她说得轻巧,宋淮笙却知道广播站的门槛——每月只收两份外稿,竞争惨烈。
更重要的是,广播站站长是高三的沈夏,全校出了名的“稿子杀手”。
林昭音似乎看穿他的犹豫,补了一句:“如果你能把稿子念出来,我就请你吃北门那家芒果冰。”
宋淮笙垂眼,看见她无名指的胶布换新的了,边缘剪得整整齐齐。
他忽然有了赴死的勇气。
周三晚自习,宋淮笙去行政楼 303 交入站申请。
沈夏坐在办公桌后,校服外套披在椅背,耳机里漏出激烈的鼓点。
“笔名?”
沈夏头也没抬。
“……本名。”
“题材?”
“配乐散文。”
沈夏终于抬头,目光像扫描仪:“你写过什么?”
宋淮笙把夹在笔记本里的打印稿递过去——那是他昨晚熬到凌晨三点写的《盛夏奏鸣曲》。
沈夏扫了前三行,眉梢微挑:“800 字,写小提琴的?”
“是。”
“周五下午试音,自己读。”
沈夏把稿子丢回桌面,“读得不好,稿子首接进碎纸机。”
宋淮笙点头:“明白。”
回宿舍的路上,他绕到操场。
夜跑的人影稀稀拉拉,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签本,写下:她换弦时的 0.3 秒迟疑,是我整段青春的节拍器。
周五,试音。
广播站录音间不足五平米,墙面贴着灰色吸音棉。
宋淮笙戴上耳机,话筒离下巴两拳距离。
沈夏隔着玻璃比了个“三、二、一”。
红色指示灯亮。
宋淮笙的声音在耳机里低低响起:“她的琴声是盛夏的裂缝,让光漏进来,而我恰好站在光斑里……”读到第二段,他忽然听见背景里多出一把小提琴——是林昭音。
她不知何时站在录音间外,琴弓轻轻擦弦,每一下都贴合他的语速:读到“光斑”时,她拉出一个泛音;读到“裂缝”时,她故意压弓,让声音裂开一道毛边。
沈夏愣住,没喊停。
8 分 47 秒后,录音结束。
沈夏摘下耳机,第一次对宋淮笙露出笑:“下周一,午间档,12:30。
你们俩一起上。”
周一,12:29。
校园广播里传出电流的沙沙声,接着是林昭音的琴声——《夏日最后的玫瑰》前奏。
三秒后,宋淮笙的声音叠加:“各位午安,这里是附中广播站特别节目《盛夏奏鸣曲》。
我是宋淮笙……”教室里,有人“哇”了一声;食堂里,筷子停在半空;操场边,正在罚跑的学生放慢脚步。
12:35,节目结束。
林昭音最后一个音收在泛音上,像一根银线悬在空气里。
沈夏在控制室比了个 OK。
宋淮笙摘下耳机,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
林昭音推门进来,递给他一张小票:“北门芒果冰,走?”
傍晚的北门人潮汹涌。
芒果冰店门口排了长队,他们坐在路边台阶上等号。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像两条即将交汇的铁轨。
林昭音咬着塑料勺,忽然问:“宋淮笙,你为什么总坐我斜对角?”
宋淮笙握着纸杯,指节发白——那是图书馆的位置,他坐了整整一年。
“因为那里能看见你翻书时的小指,微微翘起来,像一句没说出口的邀请。”
林昭音愣了两秒,笑出声,把芒果冰推到他面前:“奖励你的诚实。”
宋淮笙低头吃了一口,太甜,甜得他眼眶发酸。
六月,期末晚会节目单敲定。
林昭音压轴独奏《梁祝》。
彩排那天,宋淮笙被学生会拉去当“场记”。
舞台侧幕,林昭音调弦,弓毛擦过松香,粉尘在追光里飞舞。
宋淮笙蹲在音响机柜后面,拿铅笔在便签上记:第 192 小节,她需要多一盏面光。
沈夏路过,弯腰看了一眼便签,嗤笑:“宋淮笙,你干脆给她写个剧本。”
宋淮笙没抬头:“己经在写了。”
那确实是一段剧本,藏在他书包最深处——只有三页,却改了十七遍。
第一页写:“祝英台化蝶时,梁山伯在台下鼓掌,因为他知道,她终会飞回他的夏天。”
六月三十,晚会。
舞台灯暗,一束追光落下。
林昭音白裙曳地,像一捧雪落在盛夏。
宋淮笙站在侧幕,手里攥着那张三页剧本,指节发白。
琴声响起,第一主题缠绵,第二主题激烈,到化蝶段落,林昭音忽然抬头,目光穿过观众席,首首看向他。
那一瞬,宋淮笙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烧了起来。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
林昭音下台,裙摆掠过他的球鞋,留下一道白色残影。
宋淮笙伸手,想叫住她,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七月,暑假开始。
宋淮笙把那张三页剧本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地址栏写:高二(3)班 林昭音。
信寄出的第二天,他收到一张明信片。
正面是维也纳金色大厅,背面只有一行字:宋淮笙,你要不要和我去同一座城市?
落款是林昭音的英文名:L.Z.Y.宋淮笙把明信片夹进笔记本最后一页,合上,抬头看窗外。
蝉声正盛,阳光像一场不会结束的大火。
他在日记里写下:盛夏替我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