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筹惊朝堂
李皓牵着招娣的手,跟在刘公差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三天前他还是淮西泥地里刨食的流民,此刻却要见户部侍郎——正三品的京官,放现代起码是副部级。
“哥,衙门好大……”招娣攥紧他汗湿的掌心,眼睛却盯着廊下挂的鸟笼。
里头养着只红嘴画眉,正歪头啄粟米,羽毛油亮得像缎子。
李皓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原主记忆里,濠州城最大的官不过是七品县令,出门坐两人抬的蓝呢小轿。
而眼前这户部衙门光门房就有三进,穿皂靴的差役往来如织,空气里飘着墨和樟脑的冷香。
“周大人正在核账,你们候着。”
刘公差停在月洞门外,朝里努努嘴。
李皓顺着望去,只见紫檀大案后坐着个穿绯袍的中年人,胸前补子绣着孔雀,正是户部侍郎周肃。
他左手翻账册,右手噼里啪啦打着一架乌木算盘,算珠撞击声密如急雨。
案角堆着半尺高的黄册,封皮写着“苏州府洪武元年夏税实录”。
“大人,淮西李皓带到。”
刘公差躬身禀报。
周肃头也不抬:“让他算。”
一本册子“啪”地甩到李皓脚下。
招娣吓得一哆嗦,李皓弯腰拾起,见是应天府上月的粮耗账——密密麻麻的苏州码子(明代商用数字),记着各仓损耗的稻米、麦子、黄豆。
“给你一刻钟,核出总数。”
周肃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针,“错一粒米,杖二十。”
招娣“哇”地哭出来,被刘公差捂住嘴拖到廊下。
李皓盯着账册,冷汗浸透单衣。
原主虽识字,但算学仅限于加减,而眼前账目涉及“石斗升合”的复杂换算(1石=10斗,1斗=10升,1升=10合)。
更致命的是——“大人,能否借支笔?”
李皓硬着头皮问。
周肃冷笑:“流民也配用笔?”
李皓攥紧拳头。
他怀里那半截铅笔根本写不了蝇头小字,而算盘……他瞥了眼周肃手边那架十七档乌木算盘,突然想起《算法统宗》里的口诀。
但原主从没摸过算盘!
“还剩半刻钟。”
周肃端起青瓷盏,吹开浮沫。
李皓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蹲下身,从墙角花圃里抓起一把碎石子。
“你做什么!”
刘公差呵斥。
李皓不答,只将石子分成十堆,每堆十粒,在青砖地上排出个“田”字格。
他捡起根枯枝,在每格旁写下“0”到“9”——***数字!
“装神弄鬼。”
周肃嗤笑。
李皓充耳不闻。
他飞速翻动账册,枯枝在石子间跳跃:•“甲字库耗米三石二斗” → 石子格:3(百位)、2(十位)、0(个位)•“丙字库耗麦五斗七升” → 0、5、7•……枯枝点过之处,石子增减变幻。
围观的差役渐渐张大嘴——他们从未见过不用算盘,光靠摆石子就能算账的!
“时辰到!”
周肃重重搁下茶盏。
李皓抹了把额汗,枯枝点在最后一格:“总计耗粮:米麦豆共一百八十七石五斗三升西合。”
满堂死寂。
周肃猛地起身,抓过自己刚核完的算盘:“多少?”
“一百八十七石五斗三升西合。”
李皓重复。
周肃指尖划过算盘珠,脸色越来越青。
他核了三遍才得出的数,竟被这少年用一把石子、半炷香时间算出来了!
“妖法……”刘公差腿一软跪倒在地。
“闭嘴!”
周肃一脚踹翻他,再看向李皓时,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你这算法,师从何人?”
李皓攥紧枯枝。
他不能说现代数学,更不能提***数字——朱元璋最恨“胡风”。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原主逃荒时捡到的一本残卷。
“是《九章算术》遗篇,”他垂首胡诌,“小子在濠州废墟里捡到半册,自学了些皮毛。”
“《九章》?”
周肃瞳孔骤缩。
此书虽流传千年,但算经十书在元末战乱中几近失传,连国子监都只有残本!
“大人若不信,”李皓突然指向案角苏州税册,“我可当场验算夏税总数。”
周肃眯起眼:“若错呢?”
“任凭大人发落。”
“好!”
周肃亲自抽出一本册子摔给他,“洪武元年,苏州府夏税实征米麦——西万九千六百三十三石七斗五升。”
李皓脱口而出。
满堂哗然!
连廊下的招娣都忘了哭,呆呆看着哥哥。
周肃呼吸急促:“你……你怎知?”
这数字是他今晨才核出,尚未呈报御前!
李皓指向税册扉页:“大人请看此处朱批。”
众人凑近,只见泛黄纸页角有行蝇头小楷:“苏松粮赋甲天下,然洪武元年水患,特减赋三成,实征西万九千六百三十三石七斗五升。”
落款是清峻的三个字——马秀英。
“是皇后娘娘!”
刘公差失声惊呼。
马皇后为体恤民情,常亲自核验地方税赋,朱元璋特许她用朱批。
周肃倒退半步,像被抽干了力气。
他盯着地上石子阵,又看向李皓苍白却沉静的脸,突然大笑:“好!
好一个《九章》传人!”
笑声未落,月洞门外传来清朗少年音:“周大人何事开怀?”
朱红廊柱后转出个锦衣少年。
他约莫十六七岁,穿宝蓝暗纹首裰,腰间系着羊脂玉带钩,身后只跟着个灰衣老仆。
周肃脸色骤变,扑通跪地:“臣参见太——周大人认错了,”少年含笑打断,“我是国子监学生朱标,奉家父之命来借《农政全书》。”
李皓心头剧震。
朱标!
未来的懿文太子,此刻竟活生生站在眼前。
史书记载他“温文仁厚”,此刻虽作书生打扮,但眉宇间那股沉稳气度,绝非寻常学子能有。
“原来是朱公子。”
周肃冷汗涔涔起身,“这位是淮西来的李皓,精通算学,正帮户部核账。”
朱标目光落在李皓脸上:“哦?
用的什么算法?”
李皓忙指地上石子:“是《九章》中的‘方程术’,用算筹推演。”
他故意用古称,避免“***数字”惹祸。
朱标蹲下身,捡起一粒石子:“《九章》方程术需用算筹二百七十一根,你这些石子……不足百粒吧?”
李皓暗惊。
朱标竟真懂算学!
他急中生智:“殿下……公子明鉴,这是小子自创的‘简筹法’,以石子代算筹,以格位定数级。”
说着在青砖上画出个位值图:个 | 十 | 百 | 千---+---+---+---3 | 2 | 0 | 0 → 三百二十朱标眼中光华大盛:“以位置定大小,省去算筹换位之繁……妙哉!”
他忽然捂住胸口轻咳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
李皓心头一紧。
史载朱标有“风疾”,常心绞痛。
他下意识摸向怀中——那里有半块原主娘的玉坠,穿越后他发现玉坠能渗出微量硝酸甘油(现代缓解心绞痛药),但剂量极微。
“公子可是不适?”
李皓试探道,“小子家乡有土方,或可缓解……标儿。”
威严的声音从月洞门后传来。
朱元璋一身靛蓝棉袍,负手立在芭蕉叶下,像个寻常富家翁。
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时,连周肃都哆嗦着跪倒在地。
“爹。”
朱标忙躬身。
朱元璋没理他,只盯着李皓:“你算得出苏州夏税,可算得出天下粮仓?”
李皓的汗滴进眼里。
他知道朱元璋在问什么——洪武元年全国税粮数据!
这数字他恰好在《明史·食货志》里背过:“洪武元年,天下税粮……”他深吸口气,“两千九百西十三万石。”
朱元璋瞳孔骤缩。
这数字今晨才由中书省密奏给他,除丞相李善长外无人知晓!
风吹过庭院,芭蕉叶沙沙作响。
朱元璋忽然抬手,从袖中抖落一物——正是李皓“发明”的温水催芽稻种!
嫩绿的稻芽己抽出三寸青苗,根须裹着湿泥,被帝王粗粝的指尖捏着。
“稻子种得不错。”
朱元璋将稻苗丢给李皓,“跟咱进宫,种给皇后瞧瞧。”
李皓接住稻苗时,指尖擦过对方掌心。
那里有道深可见骨的旧疤——是鄱阳湖水战时,陈友谅的箭镞留下的。
历史的重量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攥紧稻苗,根须上的湿泥蹭在袖口,像一团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