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火车站的铁皮顶棚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像无数颗黄豆从高空倾泻而下。
陈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眯起眼睛望向站台尽头那列刚刚进站的绿皮火车。
车厢缝隙里渗出的蒸汽与雨水交织,在站台上形成一片朦胧的雾气。
"柱子哥,这鬼天气还卸货?
"身后传来林小刀的声音,他瘦削的身影裹在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雨衣里,活像一根插在麻袋里的竹竿。
陈铁柱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正是好时候。
雨越大,擦得越松。
"他拍了拍林小刀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年轻人踉跄了一下,"叫兄弟们准备,三号货厢,老规矩。
"雨水顺着陈铁柱的络腮胡往下淌,在他敞开的领口汇成一条小溪。
他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有二十年是在这个火车站度过的。
从跟在老搬运工后面捡煤渣的野孩子,到如今统领三十多号人的工头,他比谁都清楚这座车站的脾性——站台上是铁路规章的天下,货场里则是另一套生存法则。
"来了来了!
"林小刀小跑着回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穿着雨衣的汉子。
他们手里拿着撬棍、绳索和木板,在雨幕中排成一列,像一支准备冲锋的军队。
陈铁柱数了数人头,眉头皱了起来:"老周呢?
""昨晚上喝多了,现在还躺着。
"林小刀压低声音,"听说赵天霸的人找他谈过话。
"陈铁柱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亮起来:"不管他。
今天这批货赶时间,站长亲自交代的。
"他转向众人,声音盖过了雨声,"都给我打起精神!
一箱瓷器,一箱药材,搬完每人加五块!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五块钱在1995年能买三斤猪肉,够一家老小吃两顿好的。
火车发出"嗤"的一声长鸣,货厢门缓缓打开。
陈铁柱第一个跳上去,雨水顺着车厢铁皮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裤腿。
货厢里堆满了木箱和麻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座座小山。
"小心点!
"他朝下面喊,"先搬那个贴红纸的箱子!
"林小刀灵活地钻进货厢,像只猴子一样在货物间穿梭。
他蹲在那箱贴着红纸的货物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箱体,然后把耳朵贴上去听。
"柱子哥,"他回头喊道,"声音不对,太轻了。
"陈铁柱大步走过来,蹲下身仔细检查箱子的封条。
红纸上盖着铁路局的公章,但边缘有些细微的褶皱,像是被揭开过又重新贴上的。
"妈的,"他啐了一口,"又玩这套。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们搬过一箱"精密仪器",后来发现里面装的是走私手表。
为此陈铁柱被叫去保卫科喝了三天茶,差点丢了饭碗。
"搬不搬?
"林小刀问,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陈铁柱沉思了几秒,突然咧嘴笑了:"搬!
怎么不搬?
站长交代的嘛。
"他故意提高音量,让货厢外的工人们都听见,"不过——得按规矩来,先过磅!
"林小刀会意,立刻朝外面喊:"拿秤来!
铁路规章第17条,贵重物品必须过磅登记!
"货场角落的雨棚下,一个穿制服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
陈铁柱用余光瞥见那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冷笑。
果然又是保卫科老王在钓鱼执法。
"继续干活!
"他大声招呼工人们,"小心别淋湿了箱子!
"雨越下越大,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货厢和仓库之间穿梭。
陈铁柱扛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重量。
这才是实打实的货物,他喜欢这种沉甸甸的感觉,比那些轻飘飘的"红纸箱"踏实多了。
"柱子哥!
"林小刀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你看那边。
"陈铁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地下通道入口处,几个穿黑雨衣的人影正在徘徊。
即使隔着雨幕,他也能认出那个站在中间的高大身影——赵天霸。
"阴魂不散。
"陈铁柱把箱子重重放在仓库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三年前那场械斗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他右臂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要不要告诉站长?
"林小刀问。
"告诉他有屁用。
"陈铁柱摇头,"老规矩,干完活立刻结账走人,别落单。
"林小刀点点头,刚要离开,突然被陈铁柱一把拽住:"等等,你脸上怎么回事?
"年轻人左眼角有一块新鲜的淤青,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林小刀下意识摸了摸伤处,支吾道:"昨晚...摔的。
""放屁。
"陈铁柱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又去赌了?
"林小刀低下头,算是默认。
陈铁柱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塞给他:"先把欠老黑的还了,利息我回头去谈。
""柱子哥,我...""闭嘴干活去。
"陈铁柱推了他一把,"晚上来我屋,有事跟你说。
"最后一箱货搬完时,雨势稍缓。
工人们聚在仓库屋檐下分钱,陈铁柱特意多给了林小刀一份。
"今天表现不错,"他拍拍年轻人的肩,"明天去跟苏梅学学记账,老周那个位置,我打算让你顶上。
"林小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
可是苏梅她...""她爹是退休警察,又不是现任局长,你怕个球。
"陈铁柱大笑,"再说了,你小子不是天天偷看人家吗?
"林小刀的脸红到了耳根,工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中,陈铁柱注意到货场对面的阴影里,赵天霸正冷冷地注视着这边。
两人的目光在雨幕中相撞,仿佛能擦出火花。
"散了散了!
"陈铁柱突然提高音量,"明天六点,老地方***!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林小刀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售票处的方向走去。
陈铁柱摇摇头,这小子迟早要在女人身上吃亏。
他独自站在雨中,点了支烟。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1995年的江城火车站,就像这场暴雨一样,表面喧嚣混乱,内里却自有其运行的规律。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混沌中维持一方秩序。
烟抽到一半,背后传来脚步声。
陈铁柱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双牛皮靴子踩在水坑里的声音,他三年前就记住了。
"陈工头,"赵天霸的声音像钝刀割肉,"听说你要提拔那个小扒手?
"陈铁柱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转身:"赵老板消息真灵通啊。
"赵天霸比陈铁柱还高出半个头,黑雨衣下隐约可见鼓胀的肌肉。
他身后站着两个马仔,眼神凶狠得像饿狼。
"我给你提个醒,"赵天霸凑近一步,陈铁柱闻到了他嘴里浓重的酒气,"火车站这块蛋糕,不是谁都能咬一口的。
"陈铁柱笑了:"巧了,我牙口一向很好。
"他故意露出两排黄牙,"要不要试试?
"赵天霸的脸色阴沉下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陈师傅!
站长找你!
"两人同时转头。
售票处窗口,苏梅正朝这边挥手。
她身边站着林小刀,年轻人紧张地搓着手,但眼神坚定。
赵天霸冷笑一声:"咱们改天再聊。
"他转身离开,黑雨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祥的旗帜。
陈铁柱望着他们消失在地下通道的黑暗中,掐灭了烟头。
他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雨停了。
站台的积水映出破碎的天空,一列火车缓缓启动,载着无数故事驶向远方。
陈铁柱整了整湿透的衣领,朝站长室走去。
在他身后,货场的阴影里,一个被雨水泡胀的红纸箱静静躺在角落,封条己经裂开了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