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只有远处几声被风雪揉碎的犬吠和更夫单调迟缓的铜锣声,模糊地穿透这片冰冷的黑暗。
这里是城市最肮脏的角落,被遗忘在繁华与秩序之外。
左肩的枪伤烧灼般剧痛,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何不为眼前发黑。
他在黑暗中踉跄奔跑,每一次踏碎积雪都溅起冰冷的泥泞。
寒风裹挟着雪片,疯狂抽打脸颊,却盖不住那撕裂的痛楚。
棉袍的左边肩部烂了一个大洞,洇开深色血迹,在低温中迅速凝固。
他右手死死攥着驳壳枪,哈出每一口喘息都带着白霜与血腥,他不断回头张望,眉眼间交织着剧痛、警惕和一种近乎野兽的求生欲。
寒风趁机吹开衣襟。
一根断掉的红色绳头左右飘荡,末端参差不齐。
那里,本该挂着比命还重的东西——义兴和的堂口信物,他父亲的遗物!
“呃…肩膀…麻了” 破碎的念头混着耳鸣,使人崩溃,“…不能停…不能被抓…这条巷子…穿过去…” 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扑倒,“…接应的…点…” 希望微弱,残烛欲熄。
就在巷弄拐角处,积雪坑洼和左肩撕裂的剧痛同时发难。
何不为彻底失衡,重重扑进路旁的雪堆,他眼前猛地一灰,意识渐渐模糊……记忆碎片在脑中汹涌…拼接成另外一幅场景。
刺杀!
黄昏。
冬日惨淡的余晖穿透云层,吝啬的洒在楚江盟总舵附近一条辅路上。
街边零散摊贩,行人裹紧棉袄匆匆而过,空气萧瑟不安。
一辆装甲堡垒般的黑色轿车,在前后两队骑马护卫簇拥下,缓缓驶近。
马匹喷着白气,铁蹄踏在冻硬的石板路上,声响沉闷。
车窗紧闭,里面坐着楚江盟的龙头首领,袁震海。
深色的玻璃隔绝着窥探,看不清他的脸。
何不为一身灰色旧棉袍,毡帽压得很低,混迹在刚下工的码头苦力中。
步伐沉稳,目光却锐利如针,穿过人群缝隙,他死死钉住那辆逼近的黑色轿车。
寒风掠过脖颈,一根鲜红的细绳若隐若现。
时机步步逼近。
伪装成黄包车夫的同伴,猛地斜刺里插出,动突如其来的插曲惊动了开路的头马,一声破空嘶鸣,前蹄腾空,护卫猝不及防的勒动缰绳,呵斥!
车队前端开始混乱。
几乎同时,车队另一侧响起尖利的童音:“号外!
号外!
义和联、义胜联彻底决裂!
火拼就在今夜!”
报童高举报纸,声音穿透黄昏,瞬间吸走大部分护卫和行人的注意。
街角更深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潜伏其中,死盯着所有的骚乱。
现在,黑色轿车离何不为仅剩下两三步之遥。
就是此刻!
他猛地甩掉毡帽!
右手闪电般从怀中抽出驳壳枪,身体瞬间侧转,枪口首指轿车后窗!
“老贼!”
一声怒吼炸响!
“砰——!”
这声音并非来自他的枪口!
千钧一发之际,轿车后门被人从里狠狠推开!
沉重的车门精准挡住了射击角度!
分秒间的犹豫……一个铁塔般魁梧的身影猛虎般扑出!
大手裹挟劲风,千钧之力撞向何不为持枪的右臂!
关节错位的剧痛炸开!
何不为闷哼一声,手臂不受控制的上扬。
“砰!”
子弹尖啸着射向天空。
那护卫另一只大手蟒蛇般紧随,精准抓住何不为的前襟,猛力一带!
“嗤啦——!”
领口到胸前棉布豁然洞开!
紧贴内襟悬挂的一块青玉牌,随系挂的红绳绷断,“啪”地弹飞!
划过短促的弧线,落在地上,距扭打的两人和敞开的车门不足半米!
玉牌温润青翠,一个清晰的“行”字,在昏光下泛着幽冷。
车内,袁震海的目光如电,瞬间钉死地上那枚玉牌!
视线猛地抬起,又死死锁定何不为完全暴露的脸庞!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年轻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尘封的面容轰然重叠——风雪城头,一张倔强不屈的脸!
“何同辉?!”
惊雷般的名字在心底炸响,“…这牌子?!
眼熟!”
他咆哮出声,“陆文博!
抓那灰袍的!
要活的!
地上的牌子!
捡回来!
快!”
命令刚落,另一个护卫枪口己然抬起!
“砰!”
子弹撕裂空气!
何不为左肩爆开血花!
巨大冲击力让他向后重重摔倒。
剧痛吞噬意识,但倒下的瞬间,他的眼睛扫过雪地——那块孤零零的“行”字玉牌,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穿心脏!
求生本能压倒一切!
玉牌的的残影像一针肾上腺素激活了他的身体。
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两颗圆物,用尽残力狠狠砸向轿车和护卫!
“噗!
噗!”
闷响,浓密刺鼻的白烟猛地炸开,瞬间吞噬轿车和数名护卫,视野一片混沌。
“何大哥快走!!
往西!!!”
混乱中,报童凄厉嘶喊。
暗哨在高处急指方向。
喊完,他转身朝反方向狂奔!
楚江盟的帮众猎犬般包抄,轻易将他扑倒雪地。
报童挣扎,眼睛死死瞪着何不为消失方向,燃烧着不屈。
烟雾弥漫,呛咳、叫骂、枪栓乱响。
何不为强忍左肩撕裂的剧痛,右手捂住涌血的伤口,借着浓烟掩护,连滚带爬扑入幽深暗巷。
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刹那,巷口阴影里,一只戴黑色皮手套的手猛地探出,铁钳般抓住他胳膊狠命一拽!
“汉忠,你……”。
何不为的身影被彻底拽入深不见底的阴影。
冰冷的雪呛入鼻腔,混合着血腥记忆,将何不为从混沌中狠狠拽回现实!
他猛地从雪堆里挣扎爬起,剧痛牵动伤口,眼前金星乱舞。
他靠上冰冷墙壁,大口喘息。
枪还没丢,他右手本能摸向胸前——指尖触到的,只有那截断裂、粗糙的红绳头!
空的!
一股焚心蚀骨的愤怒和绝望瞬间攫住他,灼烧五脏六腑!
“牌子!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哑低吼挤出喉咙,刻骨恨意和无尽懊悔。
大哥的信物!
父亲的遗物!
讨还血债的凭证!
复仇的基石!
丢了!
就在这时——“血迹!
这边有血迹!
快!
他跑不远!”
凶狠吆喝!
纷乱沉重的脚步!
火把摇曳的影子,毒蛇般在风雪中乱晃,疾速逼近他藏身的巷子!
何不为身体猛颤!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一切伤痛疲惫。
他死命按住渗血的伤口,仿佛要将流失的生命按回。
猛地弓腰,爆发出惊人速度,跌撞却迅疾地扑向前方风雪更狂暴、黑暗更浓重的巷弄深处。
风雪怒号,天地咆哮。
何不为单薄染血的身影,在狂风暴雪中挣扎。
最终,那身影被无边黑暗与狂暴雪幕彻底吞没。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蜿蜒刺目的带血脚印,像一串省略号,延伸向未知的深渊。
沉重的喘息在奔跑中断续,被风雪撕碎:“…牌子!
……干娘…大哥…对不住…”天地苍茫,将一切痕迹与低语,尽数掩埋。
唯有身后追索的火光,如索命鬼眼,在巷口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