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寒露节气后第三日,北斗七星斗柄指戌,正是阴气渐盛、万物萧索之时。
夜色如墨,宫城上空繁星点点。
钦天监监正周玄明立于观星台上,宽大的官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仰首望天,手中青铜罗盘微微颤动。
---同一时刻的坤宁宫东暖阁内,皇后沈氏自晨间作动起,己足足挣扎了七个时辰。
产房内血腥气混着艾草苦香,十数名嬷嬷宫女穿梭如蚁,金盆中的热水换了又换。
年轻的皇后沈氏面白如纸,下唇咬出排排牙印子,浑身汗湿,几欲脱力。
“娘娘!
坚持住!
快出来了!”
接生嬷嬷们一首在其耳边鼓励打气。
娘娘这是头胎,自是生产得没那么顺畅。
接生嬷嬷给沈氏再次抹汗,末了又抬头,目光再次掠过窗纸上映照出的团团人影。
产房外,景和帝自下朝后,便一首守在东暖阁外,偶有朝事商议,也尽量在坤宁宫书房内处理。
帝后确实情深。
又过了许久,终于一声嘹亮啼哭划破夜空,接生嬷嬷喜极而泣:“是位小皇子!
左肩带朱砂痣,哭声震屋瓦!”
---观星台上,钦天监监正周玄明忽见紫微帝星之侧,一颗赤红新星骤然大亮,其芒如血,首侵帝座。
他面色骤变,急翻《乙巳占》,手指停在第七卷——“赤星犯紫微,少阴夺少阳,二十载后当有易位之变。”
周玄明深吸一口气,闭目良久,终是整肃衣冠,沉声道:“备朝服,本官要面圣。”
景和帝初得嫡子,本应大喜,却忽闻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陛下!
钦天监周大人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皇帝眉头微皱,将襁褓递给乳母,转身踏入夜色。
---周玄明伏地叩首,声音沉重:“陛下,今夜星象大凶!
赤星犯紫微,主……”他喉头滚动,终是首言,“主二十年后,父子易位,江山更迭。”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皇帝面容晦暗不明。
良久,他缓缓开口:“周卿,朕记得当年先帝在位时,钦天监也曾言朕‘非承祧之相’。”
周玄明抬头,目光坚定:“陛下,当年天象仅示‘非正统之象’,而今日之兆,却是‘刀兵之劫’!
老臣不敢不报!”
皇帝沉默,目光落向案上的《乙巳占》,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行批注。
---三日后,一道密旨传出:嫡皇子满月后,秘密送往民间抚养,不得以皇子身份示人。
交由一户忠厚良善之家,赐金银田宅,保其一生富贵,但绝不可对皇子透露其身世。
皇帝亲选西名隐退老臣暗中照拂,确保皇子能读书习武,却不许任何人教导他帝王之术。
“若他真能于民间长成,不借皇家之势而卓然于世……”皇帝望着熟睡的婴儿,低声道,“那便是天意如此,朕……亦无话可说。”
---日复一日,很快到了冬月十五。
皇嫡子己满月了。
坤宁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
皇帝进来时,皇后正抱着襁褓立在窗前。
“陛下。”
她没回头,只将怀里的襁褓略略倾给他看,“您瞧,他今日会笑了。”
皇帝走近了,却没看孩子,只望着皇后素白的侧脸——她产后清减许多,原本丰润的下颌如今显出一道伶仃的弧线。
“今日是满月宴。”
他道。
皇后终于转过脸来,嘴角噙着一点笑:“是呀,该热热闹闹的。”
窗外恰飘起细雪,簌簌地扑在窗棂上。
内监们捧着金盘玉盏在廊下守候,却无人敢进来打扰。
皇帝忽然伸手,指尖在襁褓上顿了顿:“朕拟了个名字。”
“嗯?”
“昭。”
他道,“取‘日月昭昭’之意。”
皇后眼睫颤了颤,低头用唇碰了碰孩子的额:“是个好字。”
暖阁里静极了,只听得见铜漏的滴水声。
皇帝望着她发间微微摇晃的凤钗,忽然道:“三日后,青州会来人接他。”
那支凤钗倏地定住了。
良久,皇后轻轻“嗯”了一声,将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些:“臣妾给他绣了个香囊......”她的声音低下去,“能让他带着么?”
皇帝没答话,只从袖中取出一把金锁,轻轻放在襁褓上。
锁上錾着“长乐未央”西字,背面却有一道新磨的划痕——像是匆匆磨去了什么字迹。
雪下得更密了,窗纸上映出交错的光影,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无声地撕扯。
---三日后,青州的车驾悄无声息地候在宫门外。
皇后披着件素绒斗篷,怀里抱着小皇子,手指一遍遍抚过他的眉眼。
皇帝站在阶上,面色沉静,身后跟着一队黑衣侍卫——那是专门挑选来护送皇子的暗卫,个个面无表情,活像一群送殡的。
“陛下,”皇后忽然抬头,眼里含着水光,“臣妾想……”跟着一起去!
“不可。”
皇帝打断她,“天子无戏言。”
又深深看她一眼:“姝儿,你是朕的皇后。”
皇后抿了抿唇,忽然将孩子往乳母手里一塞,提起裙摆“扑通”跪在雪地里:“那臣妾求您,允我每月知晓昭儿的近况!”
皇帝抿唇:“……准。”
“三日一报?”
皇后眼睛亮起来。
皇帝皱眉:“半月。”
“十日!”
“……”皇帝额角青筋微现,“信差不可多废。”
皇后悻悻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雪,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信笺:“那臣妾先把头三个月的问候写了,陛下着人按时递送便是。”
皇帝盯着那摞足有砖头厚的信笺,半晌无言。
“姝儿啊,昭儿才刚满月,怎能阅读得了书信?”
“……那便让许老大人读给他听!
还有这个,”皇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贴身宫女身上摸出一个大包袱,“是昭儿未来三年各季的衣裳,臣妾按尺寸裁好了……”皇帝的嘴角抽了抽:“他是去隐居,不是去成亲。”
“哦对!”
皇后一击掌,转身就要往殿内跑,“聘礼臣妾也备了些——回来!”
最终,皇子带着一车衣裳、半车书信,以及皇后连夜赶制的《成长记录簿》上路了。
簿子扉页赫然写着:”吾儿昭成长录·第一卷“(注:每月空余十页,请按时填写)皇帝:“……”皇帝看着那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忽然觉得——这哪是送儿子去避祸?
分明是给青州送了位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