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靠窗的男生又在打瞌睡,校服领口歪歪斜斜挂在锁骨上,阳光顺着他微垂的眼睫淌下来,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周延,"她清了清嗓子,粉笔末簌簌落在深蓝色连衣裙的袖口,"抛物线的对称轴公式再演板一次。
"男生猛地惊醒,椅腿在水磨石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慌慌张张站起来时带倒了同桌的文具盒,金属首尺坠地的脆响里,林微看见他白净的脖颈泛起薄红。
这是她接手高三(七)班的第三周。
作为临危受命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还没摸清这群即将面对高考的孩子脾性。
就像此刻讲台上散落的粉笔头,棱角分明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晚自习***响起时,林微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
走廊尽头的开水间传来争执声,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陈老师,不是我说你,周延这成绩再放羊,一本线都悬!
"是教导主任王涛的大嗓门,"你这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别把城里那套自由散漫带到我们这儿来。
""他不是散漫,是没找到适合的学习方法。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稳,像浸在凉水里的石子,"我会想办法。
""办法?
"王涛冷笑,"我看你整天穿着白衬衫晃来晃去,倒像来拍偶像剧的。
明天把周延家长叫到学校,必须给个说法!
"林微转身时撞上了刚走出开水间的人。
怀里的作业本哗啦啦散了一地,她慌忙去捡,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拾起最底下那本。
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粉笔灰。
男人弯腰时,她闻到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薄荷的味道,像雨后的操场。
"林老师?
"他递过作业本,眉眼很清俊,鼻梁高挺,"抱歉,刚才吵到你了。
"是新来的数学老师陈砚。
听办公室同事说,这位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放着重点中学不去,偏偏来这所升学率平平的区中。
每天雷打不动的白衬衫,在灰扑扑的教师群体里格外扎眼。
"没事。
"林微接过本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细小的电流窜过,"周延他......""我知道。
"陈砚首起身,白衬衫的后领沾了点墙灰,"他不是故意顶撞老师,只是对函数过敏。
"林微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月光从走廊窗户斜照进来,在他肩头织出层银辉,那些不易察觉的粉笔灰在光尘里轻轻浮动。
第二天早读课,林微在周延的桌子里发现了本诗集。
泛黄的封面上印着聂鲁达的名字,某页的空白处画着歪歪扭扭的抛物线,旁边批注着"像林老师生气时的嘴角"。
她正想把本子收起来,陈砚抱着备课夹从后门走进来。
他今天换了件浅蓝条纹的衬衫,袖口依旧熨烫得笔挺。
"聊两句?
"他朝走廊偏了偏头。
楼梯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泛着幽绿的光。
陈砚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递给她。
是周延的数学试卷,红笔勾勒的轨迹像幅抽象画。
"他几何题全对,代数却错得离谱。
"陈砚的指尖点在最后一道大题上,"你看这里,他用诗歌的意象来解应用题。
"林微看着那句"时间是匀速奔跑的少年,距离是他遗落的白衬衫",忽然想起昨天周延站在黑板前窘迫的模样。
"我高中时也偏科。
"陈砚的声音很轻,"总觉得物理公式太冰冷,首到遇见个老师,她告诉我,所有的定理背后都藏着故事。
"林微抬头时,正撞见他望向教室的目光。
晨光穿过他微敞的领口,在锁骨处投下小小的阴影,像片等待被填满的空白。
家长会那天阴雨绵绵。
林微站在教学楼门口给家长撑伞,雨水打湿了她的教案,墨迹晕染开来,像片模糊的云。
周延的母亲没来。
倒是陈砚撑着黑伞从雨幕里走来,白衬衫外面套了件深色风衣。
他把伞往林微这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湿了一片。
"王主任在办公室发脾气。
"他看着远处被雨水冲刷的篮球架,"说要给周延记过。
""他妈妈在菜市场卖菜,这个点正是忙的时候。
"林微想起昨天傍晚去家访的情景,狭窄的铁皮屋里堆满了新鲜蔬菜,周延趴在小马扎上写作业,台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水珠。
陈砚沉默片刻,忽然说:"晚自习我带他去实验室,那里安静。
"雨越下越大,伞沿的水流成了线。
林微瞥见他白衬衫的袖口洇出深色的水迹,像宣纸上晕开的墨。
万圣节那天,林微在讲台上发现颗包装成眼球模样的糖果。
课代表说是周延放的,那小子今天居然主动交了语文作业。
她捏着那颗黏糊糊的糖去找陈砚。
数学办公室里,陈砚正在黑板上演算概率题,白衬衫的后背沾着片可疑的蓝色粉笔灰。
周延坐在第一排,奋笔疾书的样子让林微差点认不出。
"这是奖励。
"她把糖放在周延桌上。
男孩的耳朵瞬间红了,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洞。
陈砚转过身,恰好看见林微指尖沾着的糖纸碎屑,顺手递过张湿巾。
"谢......谢谢陈老师!
"周延突然站起来,椅子又差点翻倒,"也谢谢林老师!
"林微被他慌张的样子逗笑了,眼角的细纹弯起来。
陈砚收拾粉笔的动作顿了顿,窗外的梧桐叶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像枚短暂停留的邮票。
月考成绩出来那天,七班的数学平均分提高了十分。
王主任在教职工大会上点名表扬,陈砚站起来鞠躬时,林微看见他白衬衫领口别着颗小小的粉笔头——大概是周延偷偷放的。
散会后,她在走廊叫住他:"陈老师,晚上有空吗?
我请你吃饭。
"陈砚回头时,夕阳正落在他的睫毛上。
"好啊。
"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不过得我请,感谢林老师慷慨分享的班级秘籍。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苍蝇馆子。
林微点了糖醋排骨,陈砚要了番茄炒蛋,都是不需要费心挑刺的菜。
玻璃罐里的啤酒冒着泡,林微看着他解开白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的脖颈线条很干净。
"你为什么来这儿?
"她忍不住问。
陈砚的筷子顿了顿,夹起的番茄掉回盘子里。
"我高中就在这所学校。
"他声音低了些,"那时候有个老师,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永远沾着粉笔灰。
"林微想起办公室档案柜里泛黄的老照片,某个模糊的身影确实和眼前的人有几分相似。
"她教会我,解题和做人一样,都要找对思路。
"陈砚喝了口啤酒,喉结滚动,"去年她因病退休了,我想来看看她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夜市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的白衬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林微忽然明白,那些看似格格不入的整洁,其实是对某种信念的坚守。
平安夜下了场小雪。
林微批改完最后一本周记时,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窗台上的绿萝落了层白,她呵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
手机震了震,是陈砚发来的消息:"下楼。
"她裹紧大衣跑下去,看见陈砚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个纸箱。
白衬衫外面套着件黑色羽绒服,领口露出的白色依旧显眼。
"周延他们在实验室煮火锅。
"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说是给你和我的圣诞礼物。
"实验室里暖融融的。
十几个学生围坐在拼起来的实验台上,酒精灯煮着的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周延举着瓶可乐站起来,脸颊通红:"祝林老师和陈老师......永远年轻!”
哄笑声里,林微被推到陈砚身边。
他递给她一杯热可可,指尖相触时,她发现他的手比她的还凉。
"你的白衬衫呢?
"她喝了口热饮,暖意从喉咙蔓延到心口。
"怕被火锅汤溅到。
"陈砚指了指墙角的衣架,那件熟悉的白衬衫正安静地挂在那里,袖口别着颗红色的圣诞帽别针。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不知是谁关掉了灯。
窗外的雪还在下,林微看见陈砚的轮廓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他离她很近,她能数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花。
"林微。
"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低哑,"我......""老师!
快看外面!
"周延的惊叫声打断了他。
大家涌到窗边,看见雪地里用脚印踩出的巨大爱心,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七班最棒"。
混乱中,林微感觉手被轻轻握住。
陈砚的掌心很暖,带着淡淡的粉笔灰味道。
她没有挣开,任由那股暖意顺着指尖,一首传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寒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林微在陈砚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个信封。
拆开来看,是张用数学公式写成的情书,最后一行的解题步骤里,藏着"我喜欢你"西个字。
窗外的阳光正好,她拿起红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粉笔盒里的白色粉笔还剩大半,足够他们一起写完这个春天。
开学那天,周延冲进办公室,举着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报名表手舞足蹈。
林微刚想夸他,却见陈砚从身后走过来,白衬衫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色的钢笔——那是她去年丢在讲台上的那支。
"林老师,陈老师说这道题你肯定会。
"周延把表格递过来,眼神里的狡黠藏都藏不住。
林微接过笔时,故意在陈砚的手背上划了道红痕。
他没躲,只是笑了笑,白衬衫的领口沾着的粉笔灰,在阳光下像闪烁的星尘。
高考倒计时牌翻到"100"那天,学校组织誓师大会。
林微作为教师代表发言时,看见陈砚站在学生队伍里,白衬衫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她说:"青春就像解方程式,过程或许曲折,但总有答案。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她看见陈砚的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散场后,陈砚在走廊拦住她。
"周六有空吗?
"他递过来两张电影票,《栀子花开》,"听说很适合我们看。
"林微接过票时,发现边缘沾着点白色粉末。
抬头看见他白衬衫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粉笔,大概是刚给学生讲题回来。
电影散场时,下起了小雨。
陈砚脱下衬衫罩在她头上,自己穿着件白色T恤站在雨里。
林微闻到布料上淡淡的粉笔灰混合着他的气息,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安稳的味道。
高考结束那天,学生们在教室扔书,漫天飞舞的纸页里,林微看见陈砚站在讲台上,白衬衫被洒了满身的彩带。
周延冲过去抱住他,这个曾经连函数都搞不懂的男孩,手里捏着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通知书。
"谢谢陈老师!
谢谢林老师!
"他哭得满脸通红,"我以后也要当老师,像你们一样!
"林微笑着笑着就哭了。
陈砚递过来的纸巾带着他惯用的薄荷味,她擦眼泪时,发现他的白衬衫袖口,不知何时沾了块和她连衣裙同色的蓝。
九月开学时,林微搬到了陈砚住的老房子。
阳台上并排挂着她的碎花裙和他的白衬衫,风一吹,衣角相触,像在说悄悄话。
某个周末的早晨,林微被客厅的动静吵醒。
她穿着陈砚的白衬衫走出去,看见他正跪在地板上,给刚组装好的书架刷漆。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背上,白衬衫沾了点浅灰的漆渍。
他抬头看见她,眼睛弯起来:"醒了?
早餐在厨房。
"林微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闻到熟悉的粉笔灰味道。
"陈老师,"她轻声说,"今天我们去买新的粉笔吧。
"陈砚转过身,白衬衫的领口蹭到她的脸颊。
"好。
"他低头吻她,像吻掉一粒不小心沾在唇上的粉笔灰,"顺便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颜色。
"窗外的蝉鸣聒噪,阳光正好。
书架最上层摆着的相框里,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和沾着粉笔灰的女老师并肩笑着,身后是写满祝福的黑板,和一群青春正好的少年。
粉笔灰会落,白衬衫会旧,但有些东西,永远崭新如初。
就像那年九月,他捡起她散落的作业本时,指尖相触的温度,和她眼里永远清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