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站在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下,手机里刚弹出行政部的加班通知,她回了句“家里有急事,今晚无法加班”,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删了“急事”两个字,改成“需提前离岗”。
风卷着梧桐叶扫过脚踝,她裹了裹风衣——入秋的傍晚,凉意总比天气预报来得早。
公交车摇摇晃晃进站时,李静被人群推着挤上去,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撞在扶手上,发出“哗啦”一声响。
袋子里是给王悦买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重点中学专用错题本”,早上路过文具店时顺手拿的,当时还想着“刚上初一,养成好习惯最重要”。
车窗外,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她盯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一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内搭。
这是她工作的第十五年,从格子间的实习生做到行政部主任,可每次挤公交时,总觉得自己还像刚毕业那年,攥着简历站在人才市场的入口,连呼吸都带着怯。
“锦城中学到了——”报站声把李静拽回现实。
她拎着袋子往车门挤,下车时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袋子里的苹果滚落在地。
弯腰去捡时,看见果皮上磕出个浅坑,像她此刻的心情,莫名地硌得慌。
楼道里飘着饭菜香,张桂芬总在这个点把晚饭的菜炒得差不多。
李静掏出钥匙开门,王萌的笑声先从屋里涌出来:“姥姥,你看我摆的积木!”
张桂芬的声音跟着响起:“慢点跑,别摔着!”
李静换鞋时,看见王悦的书包扔在玄关的鞋柜上,拉链敞着,露出半截皱巴巴的校服袖子。
“妈,我回来了。”
李静把苹果放进厨房,张桂芬正往盘子里盛炒好的青菜,围裙上沾着点酱油渍:“回来啦?
悦悦在房间写作业呢,说今天数学作业有点难。”
李静“嗯”了一声,走到王悦的房门口。
门虚掩着,透出台灯的暖光。
她敲了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时,王悦正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手里的笔悬在练习册上方,半天没落下。
“写作业呢?”
李静走过去,目光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红叉像插错地方的小旗子,密密麻麻地爬满纸页,有些题目被橡皮擦得发毛,露出底下浅灰色的纸痕。
最后一道大题旁边,老师用红笔写着:“思路混乱,重做。”
李静的呼吸顿了半拍。
她记得早上送王悦上学时,女儿还说“数学不难,就是老师讲得有点快”,现在看来,哪里是“有点快”。
她把手里的错题本放在桌角,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哪道题不会?
妈妈看看。”
王悦猛地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好多都不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点在“有理数混合运算”那一页,“这个负数乘负数,我总记不住为什么得正数,老师讲的时候我低头抄笔记,抬头就跟不上了。”
李静拉过椅子坐在旁边,把练习册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第一题是(-3)×(-4)+(-5),王悦写的答案是-17。
她指着题目问:“负负得正,这步老师讲过吧?”
王悦咬着嘴唇点头:“讲过,可我一看到两个负号就慌,总觉得应该加起来。”
“那再算一遍。”
李静把笔递给她,“别怕,一步一步来。”
王悦握着笔的手在抖,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
她吸了吸鼻子,在草稿纸上写:(-3)×(-4)=12,然后加(-5),写成了12+(-5)=-7。
李静刚想开口,王悦自己先发现了错误,把笔一扔:“又错了!”
眼泪“啪嗒”掉在练习册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李静的耐心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有点发酸。
她想起上周在茶水间,同事孙姐说“重点初中的进度不是一般孩子能跟上的,我儿子当年刚进去时,数学考了全班倒数第三”,当时她还笑着说“悦悦小学基础还行,应该没问题”。
现在看来,是她太乐观了。
“哭什么?
错了就改,这有什么好哭的?”
李静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她拿起练习册翻了几页,越翻越心沉——不只是运算题,连最基础的绝对值概念题,王悦都错了一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躁:“从头开始,妈妈陪你一道一道捋。”
台灯的光落在李静的手背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疤痕——那是王萌小时候打翻热水杯时,她伸手去挡烫的。
王悦盯着那块疤痕,突然说:“妈妈,我们班张小雨小学就报了奥数班,她今天作业全对,老师还表扬她了。”
李静的手指顿了顿。
她知道张小雨,是王悦小学同学,妈妈是全职太太,从三年级就开始给孩子报各种理科竞赛班。
那时她还跟张桂芬说“没必要那么卷,小学打好基础就行”,现在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别跟别人比,跟自己比。”
李静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可心里那点慌像水波纹似的荡开。
她翻开手机相册,里面存着上周家长会后,从其他家长那里抄来的补习班名单——“金牌数学强化班”排在第一个,地址在离学校三站地的写字楼里,据说主讲老师是市重点中学的退休特级教师,一节课两百块,周末上两小时。
她点开补习班的报名链接,支付界面弹出来,需要先交一千块押金。
手指悬在“确认支付”的按钮上,她转头看了眼王悦——女儿正低着头,用橡皮擦着草稿纸上的错误,橡皮屑堆在桌角,像一小堆没来得及清理的心事。
“妈妈,”王悦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恳求,“我能不能自己先琢磨几天?
我觉得多做几道题应该能懂……”李静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想起她小学时,数学考了98分还哭鼻子,说“那两分是粗心丢的,太不应该了”。
那时候的王悦,眼睛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不像现在,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连说话都带着小心翼翼。
她默默退出支付界面,把手机揣回兜里:“行,先自己试试。
但这几天的错题,必须全部整理到错题本上,听见没?”
王悦用力点头,拿起笔时,手好像不那么抖了。
李静站起身,走到窗边透气。
楼下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像打翻了的星星。
张桂芬在客厅喊“吃饭了”,王萌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姐姐,吃饭啦!
姥姥做了你爱吃的番茄炒蛋!”
李静转身时,瞥见王悦把练习册合上,放进书包最底层,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她没说话,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张桂芬正往餐桌上端汤,看见她出来,小声问:“悦悦作业很难?
我听她在屋里哭了好几声。”
“没事,刚上初中有点不适应。”
李静拿起筷子,夹了块番茄给王萌,“萌萌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乖!
老师还奖我小红花了!”
王萌举着筷子炫耀,张桂芬笑着摸她的头:“我们萌萌最乖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热闹,王萌叽叽喳喳地说幼儿园的趣事,张桂芬时不时插两句,王强还没回来,说是项目组要开紧急会。
李静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什么胃口。
手机在口袋里硌着,她悄悄摸出来,点开那个补习班的名单截图,存进了加密相册。
王悦出来吃饭时,眼睛还是红的,但没再哭。
她扒了两口饭,突然说:“妈妈,明天数学小测,我有点怕。”
李静刚想说“别怕,正常发挥就行”,张桂芬先接了话:“怕什么?
咱们悦悦聪明,就是还没摸着门道,过两天就好了。”
老人给王悦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脑子转得快。”
王悦低下头,把排骨啃得干干净净,没再说什么。
晚上十点多,李静洗漱完路过王悦的房间,门还开着条缝。
她凑过去看,王悦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底下压着数学课本,旁边摊着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最后一行是用铅笔写的:“(-3)×(-4)=12,12+(-5)=7,这次对了吗?”
李静轻轻走进去,想给她盖上毯子。
台灯的光落在王悦的脸上,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鼻梁上还沾着点铅笔灰。
她突然想起王悦小时候,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非要在每本作业本上都写上“王悦”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脸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名字,以后我要当数学家”。
那时候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可现在的王悦,连做对一道题都要反复确认。
李静拿起桌上的错题本,封面崭新,还没写上名字。
她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
回到卧室,王强刚洗漱完,正对着手机发愁。
“怎么了?”
李静问。
“项目出了点问题,明天得早点去公司。”
王强揉着太阳穴,“对了,悦悦作业写完了?”
“嗯,睡了。”
李静没提练习册上的红叉,也没说补习班的事。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盏灯是搬进来时买的,用了八年,边缘的漆掉了一块,像个没愈合的伤口。
黑暗里,她又摸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相册。
“金牌数学强化班”的名字在屏幕上发着光,像个悬在半空的选择题。
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选A还是B,只知道夜己经很深了,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王悦的小测,也照常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