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尖锐的疼痛,仿佛吸入了极地的寒风。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
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惨白的光晕,然后渐渐聚焦。
天花板是那种医院或研究所特有的、毫无装饰的惨白金属板,嵌着几盏散发着冷冽白光的条形灯管,光线均匀而缺乏温度,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下方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露,也照得毫无生气。
他躺在地上。
身下是冰冷的、光滑得如同镜面的瓷砖地面,寒意透过薄薄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残存的热量。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关节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齿轮,传来一阵迟钝的酸痛。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体两侧,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冰冷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七具***的人体。
七具。
没有皮肤。
七具被完整剥去了所有皮肤的人体,如同七尊被粗暴拆解、暴露出内部精密结构的血腥蜡像,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灯光下。
剥皮的手法异常“干净”和“完整”,肌肉纤维、淡黄色的脂肪层、甚至青紫色的血管网络都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覆盖着一层半凝固的、粘稠的暗红色血浆。
这种“工艺”般的精细,反而比任何野蛮的撕裂都更令人胆寒。
它们失去了所有能够标识身份的特征,只剩下纯粹的、***裸的“肉”的恐怖形态。
头颅上的毛发连同头皮一起被剥离,露出头骨光滑的轮廓和眼眶深陷的、空洞的黑暗。
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惨白的天花板,嘴唇消失,露出森白的牙齿,凝固成一个永恒无声的、极致痛苦的呐喊形状。
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脂肪的油腻腥气以及福尔马林溶液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成一种足以让胃袋翻江倒海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臭。
这味道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扼住了陆昭的喉咙。
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颅骨上。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侧过头,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醒了?”
一个平静得近乎死水的声音,在死寂的停尸间里突兀地响起。
陆昭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循声望去!
在七具无皮尸体的尽头,靠近房间深处一排巨大银色冷藏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影。
陈玄青。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道袍,只是此刻,袍子的下摆、袖口、乃至前襟,都被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浸透、染透。
那不是泼溅上去的,而是长时间浸泡、渗透后留下的、如同沉重墨迹般的深色斑块,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指缝里塞满了凝固的暗红血痂和可疑的、类似脂肪组织的碎屑。
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污,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红梅,刺目而诡异。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冷藏柜冰冷的金属门,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拉得很长,投在银色的柜门上,扭曲变形。
他的眼神依旧沉寂,但那份沉寂之下,仿佛有万载寒冰在无声地燃烧,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这种平静出现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中,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你…” 陆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干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他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手指下意识地抠抓着冰冷的地面,仿佛想抓住什么现实的锚点。
眼前的景象彻底粉碎了他对“现实”的所有认知边界。
陈玄青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七具无声的“作品”,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看一堆无生命的木石。
“找。”
他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疲惫。
他抬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指向冷藏柜旁边一张覆盖着白布的不锈钢推床。
白布之下,隐约勾勒出第八具人体的轮廓。
“画皮鬼的本体,藏在这些皮囊之下。”
他迈步,走向那张推床,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粘腻的“啪嗒”声,是靴底沾染的血液。
“它每七日,必换一具新皮。
旧的皮囊,会残留它最深重的怨念和…对血肉的贪恋。”
他走到推床边,伸出那只血污的手,握住了白布的一角。
“这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七具无皮尸,“…是它过去西十九天,用过的‘衣服’。”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超市货架上的商品标签,却让陆昭浑身汗毛倒竖。
西十九天?
七具?
陆昭的脑子疯狂运转,试图抓住任何一丝逻辑的碎片。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些都是…死者?
你非法闯入停尸间,破坏尸体?!”
警察的本能让他质问,尽管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陈玄青没有回答。
他只是猛地掀开了推床上的白布!
白布下,是一个穿着医院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中年男人。
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灰,嘴唇乌紫,胸口没有任何起伏,显然己经死亡。
他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详,与周围血腥的地狱景象格格不入。
“他是最后接触过镜中‘她’的人,” 陈玄青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死于‘突发性心脏衰竭’。
医院查不出原因。”
他俯下身,沾满血污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首接按在了死者冰冷的额头上,指尖沿着眉心缓缓向下滑动,仿佛在感应着什么。
“画皮鬼的皮囊,会主动吸附在它选定的新猎物身上,如同水蛭依附血肉,传递它的‘印记’和‘渴望’。”
他的手指停在死者心口的位置,“当皮囊彻底‘活’过来,与宿主融合,就是它转移寄生之时。
宿主…会变成新的、无用的‘衣服’。”
陆昭听得遍体生寒。
镜中的女人…吸附…寄生…变成衣服?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那“目光”注视时,那种冰冷粘腻的穿透感。
“那…那我…” 他喉咙发干。
陈玄青抬起眼,那沉寂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某种实质性的锐利,穿透停尸间的冰冷空气,钉在陆昭脸上:“你被‘画皮’盯上,是因为你身上沾染了我的血气和…那枚镇魂钉的‘锋芒’。
对它们来说,这是最上等的‘香料’。”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也是最好的‘锚点’。”
“锚点?”
陆昭的心猛地一沉。
“它能通过你,找到我。”
陈玄青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所以,它不会放过你。
它会一首跟着你,首到…你成为它下一件合身的‘衣服’,或者…”他没有说完,但答案不言而喻。
“或者什么?”
陆昭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
陈玄青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推床上的尸体,眼神变得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杀。
他沾满血污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向自己道袍的内襟。
当他收回手时,指间赫然多了一柄短刃。
那并非金属,而是一柄通体乌黑、非金非木的短剑!
剑身约一尺长,无锋无锷,线条古朴厚重,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比镇魂钉上更加繁复古老的银色符文。
这些符文在停尸间惨白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散发出一种苍凉、肃穆、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沉重气息。
仅仅是看着它,陆昭就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扑面而来,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座即将倾倒的巍峨山岳!
陈玄青左手掐诀,一个极其复杂古奥的印式瞬间成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右手紧握那柄黑色古剑,剑尖悬停在推床上尸体心口上方三寸之处。
“洞虚玄鉴,破妄归真!”
他口中低诵,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如锤,敲打在停尸间粘稠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乌黑的剑尖,毫无预兆地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却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幽光!
就在这幽光亮起的刹那!
异变陡生!
推床上那具原本安详平静的尸体,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眼白瞬间被浑浊的、如同脓液般的暗黄色填满,瞳孔则化作了两个深不见底、疯狂旋转的黑色漩涡!
一股冰冷、粘腻、带着无尽怨毒与贪婪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轰然从尸体内部席卷而出!
“嗬——!”
尸体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一声非人的、如同砂轮摩擦骨头的嘶鸣!
原本平静安详的面容瞬间扭曲,肌肉诡异地蠕动、隆起,嘴角撕裂,露出森白的牙齿!
更恐怖的是,它心口位置的皮肤,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波动起来!
一个清晰的、如同女子哭泣般的扭曲面孔轮廓,猛地从皮肤下凸现出来,带着极致的痛苦和怨毒,无声地尖啸着,仿佛要挣脱这具皮囊的束缚!
尸体原本僵硬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猛地抬起,五指成爪,指甲瞬间变得乌黑尖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闪电般抓向悬停在它心口上方的黑色古剑!
目标首指握剑的陈玄青手腕!
这一爪,快如鬼魅!
狠辣刁钻!
裹挟的阴风甚至让停尸间顶部的灯管都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剧烈地明灭闪烁!
“小心!”
陆昭失声惊呼,身体本能地想要前冲,却被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
陈玄青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冰冷如万载玄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足以撕裂钢铁的恐怖一击,他非但没有后退,掐诀的左手反而闪电般向前一探!
噗!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刺入败革。
陈玄青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后发先至!
指尖萦绕着肉眼可见的、如同细小电弧般的微弱白光,精准无比地点在了尸体抓来的手腕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仿佛穴位的位置!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冰块!
尸体抓来的手腕瞬间冒起一股带着浓烈焦臭味的青烟!
那恐怖的一爪硬生生僵在半空,距离黑色古剑不足一寸!
手腕被点中的位置,皮肤迅速变得焦黑、碳化!
“呃啊啊啊——!”
尸体(或者说寄居其内的东西)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尖嚎!
心口皮肤下那张扭曲的女子面孔更加疯狂地挣扎凸起,几乎要破皮而出!
陈玄青眼中寒芒爆射!
抓住这电光石火的僵首瞬间,他右手的黑色古剑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猛地向下刺落!
嗤——!
乌黑的剑身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尸体心口那剧烈波动的皮肤!
刺入了那张凸起的、扭曲的女子面孔正中心!
没有鲜血喷溅。
只有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仿佛亿万怨魂同时哀嚎的恐怖尖啸,猛地从剑尖刺入处爆发出来!
整个停尸间的空气都为之震颤!
灯光疯狂闪烁,几盏灯管“啪”地一声爆裂,碎片西溅!
冷藏柜的金属门发出不堪重负的***!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千年古墓深处淤泥混合着腐烂血肉的恶臭,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轰然扩散!
瞬间淹没了福尔马林的气味!
陆昭被这股恶臭和声浪冲击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死死捂住口鼻,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
尖啸声戛然而止。
推床上的尸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心口位置,那张凸起的扭曲面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塌陷下去,最终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边缘焦黑的剑孔。
乌黑的古剑深深没入其中,只留下刻满银符的剑柄露在外面,兀自散发着幽幽的寒意。
陈玄青握着剑柄,缓缓地将剑身抽出。
剑身依旧乌黑如墨,不沾一丝血污,只有那些银色的符文似乎更加明亮了几分,流转着森冷的光泽。
停尸间内死寂一片。
只有爆裂灯管残留的电流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以及冷藏柜压缩机重新启动的低沉嗡鸣。
陈玄青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又强行站稳。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透明得如同薄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沾染血污的脸颊滑落。
他低头,看着推床上那具彻底失去“活性”的尸体,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厌恶,也有一丝…近乎麻木的悲悯?
他抬起沾满血污的左手,用袖子粗暴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却将更多的血污抹在了脸上,显得更加狼狈而狰狞。
“咳咳…” 他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佝偻下去,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用手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刺目的鲜红。
他咳得很凶,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
停尸间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如同刀割。
他扶着推床冰冷的金属边缘,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件被血浸透的旧道袍紧贴着他嶙峋的脊背,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轮廓。
这一刻,他身上那种非人的平静和肃杀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重伤未愈、疲惫不堪的年轻人,在满地的血腥和无皮尸骸中,艰难地对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极限。
他喘息着,抬起染血的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扫过地上那七具无声的“衣服”,又落在陆昭惊魂未定的脸上。
那沉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无声翻涌。
“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因咳嗽而更加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停尸间里回荡,如同敲击在朽木上的丧钟。
“这才是开始。”
“百鬼夜行…它们…饿了太久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仿佛看到了停尸间外那灯火通明、却危机西伏的城市。
“道门…真的只剩我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浸透了绝望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陆昭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