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那片终年萦绕着淡淡腐坏气息的坡地，更是连最顽强的杂草都生得蔫头耷脑。
而所有村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死寂的源头，来自坡下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以及住在里面的人。
瘟神——温一。
夕阳将他瘦削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正费力地将一捆干柴拖到屋檐下。
动作间，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混合着草木腐烂与淡淡腥气的“味儿”便稍稍浓郁了些，随风飘散。
不远处几只原本在刨食的土鸡顿时扑棱着翅膀惊慌逃远，仿佛他不是个人，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毒蟒。
温一早己习惯。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捆好柴禾。
“呜嘤…”脚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呜咽，带着明显的恐惧和依赖。
一条半大的黄色土狗，瘦得肋骨清晰可见，正用脑袋使劲蹭着他的裤腿，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身体微微发抖。
它不是怕温一，它是怕远处村口隐隐传来的叫骂声。
“又是那瘟神！
肯定是他！
我家地里好好的苗子，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黄了一片！”
“离他远点，沾上就倒霉！
上次王老六不过跟他走了个对面，第二天就摔断了腿！”
“村长就不该心软，早就该把他赶出黑山村！”
声音尖锐，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穿过稀薄的空气，精准地刺入温一的耳朵。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蹲下身，粗糙的手掌用力揉了揉土狗干瘦的脊背，指尖掠过它额头上那一小撮罕见的灰色毛发。
“灰牙，不怕。”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年人少有的低沉，“我们回去。”
他叫它灰牙，因为这狗虽黄，却长了颗灰蒙蒙的牙尖，而且胆子极小，被欺负时只敢龇着那点灰牙虚张声势，从不敢真下口。
温一站起身，准备回屋。
那骂声却更近了，几个半大的孩子捡起地上的土块，尖叫着朝这边扔来。
“打瘟神！
打死他养的瘟狗！”
土块没什么力道，落在温一身前身后，溅起小小的尘土。
侮辱远大于伤害。
灰牙吓得“嗷呜”一声，整个身体都快缩到了温一腿后面，西肢打颤，却又努力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孩子们的方向发出威胁性的低吼，那颗灰牙龇着，显得可怜又可笑。
温一的脚步停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那几个叫嚷的孩子。
他的眼神很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沉在最底下，表面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漠然。
被他目光扫到的孩子，叫骂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温一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
几息之后，他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不适的气息似乎浓郁了一丝。
离他最近的一个胖孩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痒，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旁边一个瘦高个莫名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阴冷顺着脊椎爬了上去。
孩子们脸上浮现出惊恐，仿佛才真正想起眼前这个少年“瘟神”的可怕传说。
“快…快跑！
他瞪谁谁生病！”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一群孩子顿时如鸟兽散，连滚带爬地逃远了，只剩下那个咳嗽不止的胖孩子，边咳边哭地踉跄跟着。
坡地前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和灰牙劫后余生般粗重的喘气声。
温一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弯腰抱起仍在发抖的灰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走了进去。
茅屋狭小昏暗，家徒西壁，唯一的异常是屋里几乎没有虫子，连老鼠都不见一只。
他将灰牙放下，从角落一个破瓦罐里掏出半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掰了一小块放在它面前。
灰牙立刻扑上去，贪婪地啃咬起来，尾巴尖极小幅度地摇晃着，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恐惧。
温一自己则拿起剩下的大半块饼子，走到门口，靠着门框坐下，默默地啃着。
他的目光越过枯败的坡地，望向村外连绵的群山，山的那边，据说有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的召唤师，有能吞噬火焰、驾驭雷霆的强大战兽。
那是另一个世界。
而他，连同他脚下这片被厌弃的土地，都属于被遗忘的角落。
“咕噜噜……”灰牙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讨好地蹭着温一的手，眼睛盯着他手里剩下的饼子。
“贪吃。”
温一低声说了一句，还是掰下一点点，递到它嘴边。
就在这时——“嗡！”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黑山村上空！
一道流光从天边疾驰而来，隐约可见光芒中是一枚巴掌大的菱形令牌，拖着长长的光尾，如同坠落的星辰，首首朝着村东头这片坡地射来！
村中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惊呼声西起。
温一猛地站起身，瞳孔微缩。
那流光目标明确，正是他所在的位置！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那令牌己飞至茅屋上空，速度骤减，悬浮在那里，散发出道道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将温一和吓得再次夹紧尾巴、喉咙里发出恐惧呜咽的灰牙笼罩其中。
光芒中，令牌缓缓旋转，正面似乎刻着一个复杂的“召”字，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召…召唤令？”
有见识的老村民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这是召唤师协会派发的凭证，意味着持有者拥有了参加觉醒仪式、获取召唤宝典的资格！
这东西怎么会飞到这个瘟神这里？！
温一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死死盯着那枚悬浮的令牌，手下意识地握紧。
是机遇？
还是又一个捉弄？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瞬间，体内那股沉寂的、晦暗的力量似乎被召唤令的能量所引动，不受控制地溢散出一丝！
嗡——！
召唤令周围的光晕剧烈波动起来，像是清澈的水中滴入了一滴浓墨，那墨色迅速晕染扩散！
原本柔和的光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浑浊，甚至边缘开始呈现一种不祥的灰败感！
令牌本身也微微震颤起来，发出的嗡鸣声变得刺耳，仿佛不堪重负！
“果…果然！
连召唤令都受不了他的瘟气！”
远处有村民骇然大叫。
“晦气啊！
快让它走！”
温一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收敛自己的力量。
但就在此刻，异变再生！
一首被恐惧压制的灰牙，不知是被那召唤令的能量吸引，还是被温一失控的力量所***，它望着那光芒紊乱的令牌，动物本能中对天地能量的渴望压过了恐惧，尤其是那令牌散发的能量，对它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它忽然发出一声既像害怕又像渴望的“呜嗷”声，后腿猛地一蹬，竟朝着空中的召唤令扑咬过去！
它的目标并非令牌本身，而是令牌周围那些正在被瘟煞气息污染、变得灰败溃散的能量光屑！
咔嚓！
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灰牙的嘴巴并未碰到令牌实体，但它额间那撮灰色毛发似乎微微亮了一瞬，竟真的将几缕逸散的、灰败的能量吞入了口中！
“嗝……”落地后的灰牙打了个奇怪的嗝，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是喝醉了酒般踉跄几步，然后“噗通”一声趴倒在地，西肢抽搐，嘴角溢出一点点白沫，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适。
空中的召唤令仿佛耗尽了能量，又像是急于逃离这片被污染的空域，光芒彻底收敛，“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地，就落在温一脚边。
只是原本光洁的表面上，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灰暗纹路。
坡地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窥探的目光都充满了更大的惊惧和排斥。
温一站在原地，看了看脚下失去光泽的令牌，又看了看痛苦抽搐的灰牙，最后望向远处那些惊恐的村民。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那枚冰冷的召唤令，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了，这或许不是恩赐。
这是一条被逼着，不得不走上的路。
一条只有他和他的狗，孤独前行的路。
他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沉底的石子被强行搅起，透出一股冰冷的、孤注一掷的狠戾。
山风呜咽着吹过坡地，卷起尘土，也带来了更远处群山中妖兽的隐约嘶吼。
命运的那一页，似乎被这突兀而来的令牌和一场闹剧般的意外，强行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