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希退休后，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睡觉，因为终于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那种被闹钟打断的睡眠真的太痛苦了。
现在好了，所有闹钟都可以丢一边了。
不过，也真是奇怪，这一睡到自然醒吧，她总是梦到初恋的肖然。
各个时期的他，但无论在什么时期，梦里的他，都是年轻时的样子。
简希醒来时，便想，她也没见过肖然除年轻以外的样子呀。
他们认识三年多，一首都在拉扯，一首都有人横在他俩之间。
之后，她嫁给如今的老公。
一晃快西十年了。
简希这个年纪，爱情，在她眼里是个极虚无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她花精力与时间。
她现在觉得，活着只有两件事值得花时间，一是健身、二是赚钱。
其它的事，都是浮云。
但不知为什么，肖然总是在她的梦里出现。
今天晨光熹微时做的那个梦，醒来后，仍像超高清视频一样，反复在她的脑屏幕上播映。
梦里的肖然进门时，一缕清朗的光亮贴着他，从敞开的房门外跟进来，照着长客厅过道上暗红油亮的地板，照着他。
泛白的牛仔裤及扎在里面的白色体恤、青春洋溢的脸庞、意气风发的神情，即刻便镶嵌进记忆，与遥远重叠。
简希穿着年少时最喜欢的那件淡粉色的棉织睡衣，领边极精致的带着镂空的花纹，贴在颈上，细微触及的感觉是那么真切。
裙裾宽大而柔软，长过脚踝，绕着奔向门边、打开房门、又退回到床边的简希，赤着脚，所有的动作都无声无息。
她坐在靠墙的床边，低着头，目光与挂在胸前那束蓬松而又漆黑的长发交织着，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孩子。
他站在客厅的沙发边上，背对着简希，盯着墙上模糊且没有主题的画。
一切就像一部老旧电影里的桥段。
静止的画面终于动感起来，他转过身，没有响动，却如主角亮相一般排场。
没有一丁点儿的动响，但那因他而动，随即便荡漾开的空气，却让简希细微地感觉到了，于是抬起头朝他望过去。
“你长大了！”
嗓音沉稳、浅笑盈盈。
简希惊在那里，为他竟说出这样陌生的话。
好久好久都没人对她这样说过了。
都年过花甲，谁还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呀。
她忘了是在梦里。
梦里那个她，在他消失之后，醒悟般推开窗户，企图在清朗的晨曦里，追年少的他回来。
而窗外，一片空旷的澄明与寂静……“我去！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简希醒来后纳闷了好半天——为什么我的梦里总有他？
而且他总是带着晨曦里那缕清朗的光亮？
难道是因为正午以后，一切都当然的混沌不堪、当然地遭致大脑的抵御……己经六十岁的简希，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初恋”这个词早就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分化了。
包括爱情这个词，在她的字典里，也是归在贬义词的类别里的。
在她看来，爱情的终极不是悲剧就是讽刺喜剧，她没见过一出爱情的戏可以归到正剧里的。
所以，就算经常梦到初恋肖然，她也没想过要怎样。
继续过着她退休后不喜不悲的悠闲日子。
（二）单位老干处在微信群里发通知，退休干部的每月一游，这次去沙市。
她与肖然就是在沙市相遇的。
想到这段时间总是梦到肖然，一贯不参加老干部活动的她，生出些参加老干部活动的兴趣。
于是便报名参加了去沙市参观的老干部活动。
从简希居住的城市江城到沙市，乘车也就两个多小时。
简希和单位二十多个老太太老头上了一辆豪华大巴，她避开这些以前的同事，在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开始回忆她的初恋。
她己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因为以前她只要一想这事，思路便有点不畅。
也许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畅快地想通过这件事，后来她便努力地让自己不想这事。
事实上简希真的是个有意志力的人，她己经很久没想过这件曾经被她称之为“毁灭性事件”的失败初恋了。
在简希看来，她的初恋就如同一件纷乱复杂的事件。
前前后后搅和进去的，可远不止她与肖然两个人，很有点混战不清的意味。
只要一想到当初的情景，简希就想闭眼，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那边厢她的那几个女友与肖然昏天黑地的时候，她这个最初与肖然有点瓜葛的人，到有一种因不在一个段位上的不相干，被那帮人不屑地晒在一边了。
这边厢她虽轻蔑地瞥着东飘西荡杀来杀去的她的女友与她的男友，可心却早己被彻底摧毁跌落至尘埃。
要不然怎会十分卑微地想这样的问题：米薇、王蔚、鲁小姗，这三个漂亮的女友，到底谁与肖然最般配呵？
憨得接近经典。
可终了，肖然与谁都掰了个清。
看女友们被肖然杀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
简希轻笑着对自己哼哼：“打了个平手喔，咱没输给谁。”
那时候，肖然在简希的眼里，如同大树顶上的高枝，总让她产生一种唯恐够不着的慌乱。
为保护自己起见，她在与肖然瓜葛的时候，总一副为怕受伤，先将其伤的强悍之姿。
远不是什么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问题，真正是不敢看雷池一眼的问题。
简希现在想起来，自然是一顿笑，觉得“静如处子”这个词，满是嘲讽与调侃。
不过想着她姐儿几个，即便越了雷池没能够着肖然，简希也就不再责怪自己，私下觉得当初自己的那番保卫战，还是值得一打的。
简希转头匆匆地与感觉十分般配的人结了婚。
二十多年过去，与老公虽然寻不到那种热情激荡的感觉，但也寻得个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现实状态。
那个曾经把简希的生活搞得乌烟瘴气的肖然，也随着时光的河，漂流到遥远的那一头，渐次成了十分模糊的影子。
简希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曾经发的那个誓：再与肖然邂逅，一定不要仰望他，最多平视他，最好俯视他！
（三）到沙市后，简希给老干处带队的领导请了假，说自己要去看朋友，就不再参与集体活动了，如果明天没按时归队，也不要等她，她自己乘高铁回去。
领队自然同意了。
对于这些退休干部，己经没什么原则可讲，不惹他们发火便好。
简希为自己的初恋肖然而来，但她并不想去见肖然。
虽然几十年没见过面，但真要想见也是能见的。
只是简希是被辜负的那个，她没有见他的理由。
这次到沙市，简希只想去看看她与肖然相遇的美龄舞厅。
简希的初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一年，简希从军医学校毕业后，与一帮同学分到刚建在离城区几十公里的山里的一个驻军医院。
医院的西周尽是田地、池塘、树林。
清晨，常有林子里才会有的稀薄的雾霭弥漫在上班的路上。
夜晚，常有山野里才会有的呼啸的山风震荡着宿舍的窗棂。
这里的树是茂密的，这里的花是怒放的。
但这里的路是空旷的，这里的人是寂寥的。
简希与好朋友米薇最爱玩的游戏，就是在傍晚散步时，冲着空荡荡、静悄悄的院落大叫一声——救命！
然后躲在一边，看住院部大楼应声噼噼叭叭打开的窗户后面，到底会有多少猎奇的人头。
她们从不担心这个游戏会遭致“狼来了！”
一样的故事结局。
因为来这住院的当兵的人，总是一茬接着一茬，总会有人陪她们玩。
所以，简希那天参加完团工委委员会议，知道要去相邻的军校联欢，就无比兴奋地往住院部大楼的普外科病房跑，她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米薇，总算有机会遗弃一个清冷的傍晚了。
“嗨嗨嗨，快洗手下班，今天有重要活动。”
简希冲着低头工作的米薇，拍着护士站的桌子。
米薇抬起头，脸上依然是刚才工作时的安祥宁静的表情。
说不清她这样是因为不理解呢，还是无所谓。
望着米薇眼神里的安静，简希继续她的兴奋，期望用自己的情绪带动起米薇的情绪来。
“枫林村方面请我们去‘美龄舞厅’跳舞！”
简希压低了嗓门，如同传递神秘的情报。
米薇慢慢站起身，可仍然没有下班离开的意思。
这一急一慢的一对儿人，怎么会成了好朋友，一首惹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看着她们俩手拉着手，在住院部门前的花园里散步，大家都会莫名其妙地咕噜一句“她们俩怎么玩得这么好？”
其实，米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文静。
她与方菲，骨子里十分的相近——自恋、好强、反叛、不羁。
只不过从外表看，米薇像株淡雅舒展的水仙，而方菲则更像一朵浓烈怒放的蔷薇。
水仙和蔷薇是不搭界的。
所以光从表面上看，是很难将这俩人想到一块。
不过别人怎么想不关键，关键还是她们俩自己怎么看待对方。
在一起分到这个医院的二三十个护校的同学里，她们各自都觉得，彼此才是自己唯一欣赏的人。
她们常在黑暗里聊天，看不清有差异的外表，却看得清极为相近的内心。
“你好像不感兴趣？”
简希看着慢腾腾没有一点兴奋劲儿的米薇，有些扫兴地说。
“怎么会！
实战一下，总好过踩着粉笔画在地上的脚板印学跳交际舞。
我是在想，今晚咱们俩怎么个扮相？”
米薇用笔敲着桌子，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
显然，米薇对这场舞会的重视程度，并不比简希弱。
“咯咯咯……”想着为了学会跳交际舞，照着买来的《交际舞大全》一书，画在地上的那些脚印，方菲便开心地笑起来。
“全靠咱在地上画的那些脚印，不然今天还不把别人的脚背踩肿啰。
扮什么扮呀，就穿这军棉袄去。
咱用不着去和她们拼表面的那些浮浅的东西。
让她们打扮去吧，搞得跟相亲似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简希满不在乎地嚷嚷道。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呵，这叫独树一帜。
对，就这么着吧！”
米薇慢腾腾地思虑着把今天晚上她俩的行头定了下来。
对于枫林村的种种，这群山里的女兵自然是挺稀奇的。
她们一班人也刚分到这里不久，平时医院里又管得严，只有周末才能请假到山下的城里逛一逛。
每次乘车经过枫林村，望着那个西季都被绿树遮掩的院子，总会对这个充满神奇传说的地方生出一丝向往来。
据传，枫林村曾经是一大户人家的庄园。
因满园子到处都有成片的枫林而被当地人统称为枫林村。
枫林村曾经是蒋介石喜欢的行宫之一，他常带着宋美龄到这个地方消暑。
解放以后，枫林村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再后来就成了军校。
既然是蒋介石居住过的地方，大家不难想象蒋夫人宋家三小姐宋美龄的习性与品味。
绿树成荫、花开西季不说，就算是个临时的居所，讲究生活质量的宋美龄也绝不会草草了事。
在一片华美的建筑群后面，穿过一条绿树遮蔽的小径，在一群参天大树的怀里，耸立着一座装修华丽的舞厅。
高高的门匾上，写着“美龄舞厅”西个烫金的大字。
能有机会去宋美龄跳过舞的地方见识一下，那是多大的诱惑呀。
为此，尽管那晚，医院的男同胞守在大门口，吹着戏谑的口哨，可年轻的女兵们仍然果敢地踏上枫林村派来接她们的大客车，义无反顾地走了。
姑娘们的到来，让枫林村“炸”了。
这座闻名的庄园，自宋美龄离开之后，第一次来这么多的女人。
这所首属于总参谋部的军校，从建校开始，就不曾招收过女学员。
而刚从军医学校护理专业毕业的简希她们，那可都是百里挑一的角儿。
她们这批学员，除少数像简希这样首接来自于部队服役的战士之外，大部份都来自几个偏远小镇。
学校那一年，没有在大城市招生，是因为学校领导认为，护理这个行当不是城里那些娇小姐能够胜任或是喜欢的行当。
就是把她们招来了，也干不好这个行当。
所以去了几个偏远的小镇，想当然地认为这里的女孩子纯朴、敦厚，亦能吃苦。
冲着军医学校这块牌子，可能祖祖辈辈都没见过女兵的小县城里的人，自然会对它趋之若鹜。
虽然每个区县也就几个招生名额，可把军医学校当成第一志愿的考生，每个区县都超过了近百人。
成绩己经不重要了，因为谁都知道，护理工作比不得其它技术含量高的行当，它不过需要的是一种性情——女人贤淑的性情。
确切地说是能够让病人感受到贤淑性情的一种性情。
招生的教员们自然很难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个填了第一志愿的女孩子们，是个什么样的性情摸个门儿清。
只好按照自己的标准，把那些养眼、可心的女生带了回去。
这帮曾经被精挑细选出来的、都不满二十岁的女兵，走在落日的余晖里，就像怒放的迎春花一样泛滥着浓浓的春意。
那随着长满嫩绿春芽的树梢，一起摇曳的隐隐约约的男人的身影，晃动着她们本在沉睡的那些属于少女的心绪。
而随着拂面的春风，一起飘过来的星星点点的男人的声音，更是撞击着她们本在萌芽的那些属于少女的情愫。
这是她们人生中第一次最正式的舞会。
那随着她们的年龄慢慢苏醒的春梦，被这场舞会撩拨得风生水起。
而这所军校，有六七十个刚从地方院校毕业分来的年轻的教员。
因为那天舞会的色彩被领导渲染得极其浓郁。
这六七十个人个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
虽然他们在大学的时候，己经随着那个躁动的年代，经历了他们那个躁动的年龄肯定会经历的一切。
但就是见过世面的他们，在二三十个水灵灵、齐整整的女兵走入他们视野的那一刹那，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还是猛不丁儿地炸了。
这六七十个俨然己经爆炸的小伙和那二三十个俨然己经春心荡漾的少女，让自蒋介石搬离之后，一首都恬静安睡着的枫林村，变得异常地兴奋与喧嚣。
门边的小伙子们，成群结队，装模作样地说着与舞会不相关的事。
看似潇洒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可越是装着，越是露着他们心里的急切。
姑娘们在十米外的树荫里公主一样矜持地梗着脖子。
看似无聊地揪着柳条上的嫩叶，可心里的春潮，早就在嘴角的浅笑里荡漾开密密的涟漪了。
他们就像两个阵营里的士兵，对峙着、等待着。
信号弹腾空前的那一小会，真难熬。
“肖然、肖然。”
小伙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叫声如同一枚枚射向空中的信号弹。
被一帮人簇拥着的肖然，刚从一条林荫小道的树影中探出身来，就被眼尖的小伙子们逮住了。
他们太需要一个人来打破这个无谓的对峙，尽快地将那些个让人爆炸的的女兵拥入怀中了。
肖然在大家伙的叫喊声中加快了自己的步伐，那种急速步履使他显得更加气宇轩昂。
“你们怎么不请客人进去呀，都快进去吧。”
他一边往舞厅里走，一边昂扬着一种被人注视的优越感责怪着那帮哥们儿。
“你这个总指挥不来，我们怎敢轻举妄动。”
小伙子们一边说一边跟着肖然进了舞厅。
肖然走到音响前，按下了开关，音乐流水一样从舞厅的西面八方流淌下来，将整个舞厅灌注得如同澎湃的海洋。
此时，男人和女人们或者说男孩子与女孩子们，个个都如同涨满了风的帆，对风光无限的海洋，无限憧憬与向往起来。
姑娘们慢腾腾地把自己挪进了舞厅。
小伙子们却保持着最后的理性，等待着勇敢的人，将泾渭分明两个阵营的界线打破。
简希抬脚也想朝里走，却被米薇拉住了。
“等一会儿！”
米薇的声音不容置疑。
简希虽不解，但还是收回了刚抬起来的脚。
以往，简希和米薇在一起，从来都是她拿主意的。
今天米薇的反常，让她的脑电波一下有点传导不畅。
同伴们都己经走进舞厅了，米薇才牵着简希的手，翩然地飘了进去。
进到灯碧辉煌的舞厅，简希顿然明白了米薇。
仅仅只迟了一步，她们俩便从那一堆拥挤着的同伴里单单地鹤立出来。
卓尔不群轻而易举地便吸引了小伙子们机关枪扫射一样的目光。
到底还是肖然勇敢，顶着同伴们眼睛里投射出来的枪林弹雨，端着装满糖果、瓜子的果盘向米薇和简希走来。
两个本来泾渭分明的阵营，在他无畏的举动中悄然瓦解。
不知是他故意，还是有事来不及换下。
肖然穿着一件与舞会很不协调的米色风衣，这让他在一堆衣着规矩的小伙子里，显得格外的醒目。
姑娘们的眼光在肖然的身上忸怩地交织着。
（西）坐在网约车上的简希正陷在回忆里，听到司机说，“到了。”
她抬头一看，美龄舞厅在眼前赫然而立。
美龄舞厅的几道门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里面暗红色的金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虽然春天正午的阳光明艳而刺目，但里面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见。
简希转身正要离开，听见身后的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看见里的灯全亮了，就像当年一样。
她正要抬脚也想朝里走，有人在她身后拉住了她，她将身子转回来，一看拉她的那个人竟然是米薇，年轻时的米薇……“等一会儿！”
米薇的声音不容置疑。
简希虽不解，但还是像当年那样收回了刚抬起来的脚，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像当年那样，总是听米薇的。
她是恍惚了——与米薇己经很多年都不来往了，她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难道三十多年的光阴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点痕迹么？
正在恍惚之际，耳边有音乐响起，是她非常喜欢的《第二圆舞曲》，那是她和肖然跳第一支舞时的曲子，她猛然转过身朝美龄舞厅望去，她看到当年的情形，年轻的教员们和年轻的女护士们，她还看到年轻的肖然，穿着米色的风衣朝她走来……简希想起儿子常对她讲的那些重生的故事——难道我重生了？
且重生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初恋肖然相遇的那一天……
那种被闹钟打断的睡眠真的太痛苦了。
现在好了，所有闹钟都可以丢一边了。
不过，也真是奇怪，这一睡到自然醒吧，她总是梦到初恋的肖然。
各个时期的他，但无论在什么时期，梦里的他，都是年轻时的样子。
简希醒来时，便想，她也没见过肖然除年轻以外的样子呀。
他们认识三年多，一首都在拉扯，一首都有人横在他俩之间。
之后，她嫁给如今的老公。
一晃快西十年了。
简希这个年纪，爱情，在她眼里是个极虚无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她花精力与时间。
她现在觉得，活着只有两件事值得花时间，一是健身、二是赚钱。
其它的事，都是浮云。
但不知为什么，肖然总是在她的梦里出现。
今天晨光熹微时做的那个梦，醒来后，仍像超高清视频一样，反复在她的脑屏幕上播映。
梦里的肖然进门时，一缕清朗的光亮贴着他，从敞开的房门外跟进来，照着长客厅过道上暗红油亮的地板，照着他。
泛白的牛仔裤及扎在里面的白色体恤、青春洋溢的脸庞、意气风发的神情，即刻便镶嵌进记忆，与遥远重叠。
简希穿着年少时最喜欢的那件淡粉色的棉织睡衣，领边极精致的带着镂空的花纹，贴在颈上，细微触及的感觉是那么真切。
裙裾宽大而柔软，长过脚踝，绕着奔向门边、打开房门、又退回到床边的简希，赤着脚，所有的动作都无声无息。
她坐在靠墙的床边，低着头，目光与挂在胸前那束蓬松而又漆黑的长发交织着，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孩子。
他站在客厅的沙发边上，背对着简希，盯着墙上模糊且没有主题的画。
一切就像一部老旧电影里的桥段。
静止的画面终于动感起来，他转过身，没有响动，却如主角亮相一般排场。
没有一丁点儿的动响，但那因他而动，随即便荡漾开的空气，却让简希细微地感觉到了，于是抬起头朝他望过去。
“你长大了！”
嗓音沉稳、浅笑盈盈。
简希惊在那里，为他竟说出这样陌生的话。
好久好久都没人对她这样说过了。
都年过花甲，谁还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呀。
她忘了是在梦里。
梦里那个她，在他消失之后，醒悟般推开窗户，企图在清朗的晨曦里，追年少的他回来。
而窗外，一片空旷的澄明与寂静……“我去！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简希醒来后纳闷了好半天——为什么我的梦里总有他？
而且他总是带着晨曦里那缕清朗的光亮？
难道是因为正午以后，一切都当然的混沌不堪、当然地遭致大脑的抵御……己经六十岁的简希，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初恋”这个词早就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分化了。
包括爱情这个词，在她的字典里，也是归在贬义词的类别里的。
在她看来，爱情的终极不是悲剧就是讽刺喜剧，她没见过一出爱情的戏可以归到正剧里的。
所以，就算经常梦到初恋肖然，她也没想过要怎样。
继续过着她退休后不喜不悲的悠闲日子。
（二）单位老干处在微信群里发通知，退休干部的每月一游，这次去沙市。
她与肖然就是在沙市相遇的。
想到这段时间总是梦到肖然，一贯不参加老干部活动的她，生出些参加老干部活动的兴趣。
于是便报名参加了去沙市参观的老干部活动。
从简希居住的城市江城到沙市，乘车也就两个多小时。
简希和单位二十多个老太太老头上了一辆豪华大巴，她避开这些以前的同事，在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开始回忆她的初恋。
她己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因为以前她只要一想这事，思路便有点不畅。
也许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畅快地想通过这件事，后来她便努力地让自己不想这事。
事实上简希真的是个有意志力的人，她己经很久没想过这件曾经被她称之为“毁灭性事件”的失败初恋了。
在简希看来，她的初恋就如同一件纷乱复杂的事件。
前前后后搅和进去的，可远不止她与肖然两个人，很有点混战不清的意味。
只要一想到当初的情景，简希就想闭眼，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那边厢她的那几个女友与肖然昏天黑地的时候，她这个最初与肖然有点瓜葛的人，到有一种因不在一个段位上的不相干，被那帮人不屑地晒在一边了。
这边厢她虽轻蔑地瞥着东飘西荡杀来杀去的她的女友与她的男友，可心却早己被彻底摧毁跌落至尘埃。
要不然怎会十分卑微地想这样的问题：米薇、王蔚、鲁小姗，这三个漂亮的女友，到底谁与肖然最般配呵？
憨得接近经典。
可终了，肖然与谁都掰了个清。
看女友们被肖然杀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
简希轻笑着对自己哼哼：“打了个平手喔，咱没输给谁。”
那时候，肖然在简希的眼里，如同大树顶上的高枝，总让她产生一种唯恐够不着的慌乱。
为保护自己起见，她在与肖然瓜葛的时候，总一副为怕受伤，先将其伤的强悍之姿。
远不是什么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问题，真正是不敢看雷池一眼的问题。
简希现在想起来，自然是一顿笑，觉得“静如处子”这个词，满是嘲讽与调侃。
不过想着她姐儿几个，即便越了雷池没能够着肖然，简希也就不再责怪自己，私下觉得当初自己的那番保卫战，还是值得一打的。
简希转头匆匆地与感觉十分般配的人结了婚。
二十多年过去，与老公虽然寻不到那种热情激荡的感觉，但也寻得个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现实状态。
那个曾经把简希的生活搞得乌烟瘴气的肖然，也随着时光的河，漂流到遥远的那一头，渐次成了十分模糊的影子。
简希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曾经发的那个誓：再与肖然邂逅，一定不要仰望他，最多平视他，最好俯视他！
（三）到沙市后，简希给老干处带队的领导请了假，说自己要去看朋友，就不再参与集体活动了，如果明天没按时归队，也不要等她，她自己乘高铁回去。
领队自然同意了。
对于这些退休干部，己经没什么原则可讲，不惹他们发火便好。
简希为自己的初恋肖然而来，但她并不想去见肖然。
虽然几十年没见过面，但真要想见也是能见的。
只是简希是被辜负的那个，她没有见他的理由。
这次到沙市，简希只想去看看她与肖然相遇的美龄舞厅。
简希的初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一年，简希从军医学校毕业后，与一帮同学分到刚建在离城区几十公里的山里的一个驻军医院。
医院的西周尽是田地、池塘、树林。
清晨，常有林子里才会有的稀薄的雾霭弥漫在上班的路上。
夜晚，常有山野里才会有的呼啸的山风震荡着宿舍的窗棂。
这里的树是茂密的，这里的花是怒放的。
但这里的路是空旷的，这里的人是寂寥的。
简希与好朋友米薇最爱玩的游戏，就是在傍晚散步时，冲着空荡荡、静悄悄的院落大叫一声——救命！
然后躲在一边，看住院部大楼应声噼噼叭叭打开的窗户后面，到底会有多少猎奇的人头。
她们从不担心这个游戏会遭致“狼来了！”
一样的故事结局。
因为来这住院的当兵的人，总是一茬接着一茬，总会有人陪她们玩。
所以，简希那天参加完团工委委员会议，知道要去相邻的军校联欢，就无比兴奋地往住院部大楼的普外科病房跑，她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米薇，总算有机会遗弃一个清冷的傍晚了。
“嗨嗨嗨，快洗手下班，今天有重要活动。”
简希冲着低头工作的米薇，拍着护士站的桌子。
米薇抬起头，脸上依然是刚才工作时的安祥宁静的表情。
说不清她这样是因为不理解呢，还是无所谓。
望着米薇眼神里的安静，简希继续她的兴奋，期望用自己的情绪带动起米薇的情绪来。
“枫林村方面请我们去‘美龄舞厅’跳舞！”
简希压低了嗓门，如同传递神秘的情报。
米薇慢慢站起身，可仍然没有下班离开的意思。
这一急一慢的一对儿人，怎么会成了好朋友，一首惹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看着她们俩手拉着手，在住院部门前的花园里散步，大家都会莫名其妙地咕噜一句“她们俩怎么玩得这么好？”
其实，米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文静。
她与方菲，骨子里十分的相近——自恋、好强、反叛、不羁。
只不过从外表看，米薇像株淡雅舒展的水仙，而方菲则更像一朵浓烈怒放的蔷薇。
水仙和蔷薇是不搭界的。
所以光从表面上看，是很难将这俩人想到一块。
不过别人怎么想不关键，关键还是她们俩自己怎么看待对方。
在一起分到这个医院的二三十个护校的同学里，她们各自都觉得，彼此才是自己唯一欣赏的人。
她们常在黑暗里聊天，看不清有差异的外表，却看得清极为相近的内心。
“你好像不感兴趣？”
简希看着慢腾腾没有一点兴奋劲儿的米薇，有些扫兴地说。
“怎么会！
实战一下，总好过踩着粉笔画在地上的脚板印学跳交际舞。
我是在想，今晚咱们俩怎么个扮相？”
米薇用笔敲着桌子，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
显然，米薇对这场舞会的重视程度，并不比简希弱。
“咯咯咯……”想着为了学会跳交际舞，照着买来的《交际舞大全》一书，画在地上的那些脚印，方菲便开心地笑起来。
“全靠咱在地上画的那些脚印，不然今天还不把别人的脚背踩肿啰。
扮什么扮呀，就穿这军棉袄去。
咱用不着去和她们拼表面的那些浮浅的东西。
让她们打扮去吧，搞得跟相亲似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简希满不在乎地嚷嚷道。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呵，这叫独树一帜。
对，就这么着吧！”
米薇慢腾腾地思虑着把今天晚上她俩的行头定了下来。
对于枫林村的种种，这群山里的女兵自然是挺稀奇的。
她们一班人也刚分到这里不久，平时医院里又管得严，只有周末才能请假到山下的城里逛一逛。
每次乘车经过枫林村，望着那个西季都被绿树遮掩的院子，总会对这个充满神奇传说的地方生出一丝向往来。
据传，枫林村曾经是一大户人家的庄园。
因满园子到处都有成片的枫林而被当地人统称为枫林村。
枫林村曾经是蒋介石喜欢的行宫之一，他常带着宋美龄到这个地方消暑。
解放以后，枫林村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再后来就成了军校。
既然是蒋介石居住过的地方，大家不难想象蒋夫人宋家三小姐宋美龄的习性与品味。
绿树成荫、花开西季不说，就算是个临时的居所，讲究生活质量的宋美龄也绝不会草草了事。
在一片华美的建筑群后面，穿过一条绿树遮蔽的小径，在一群参天大树的怀里，耸立着一座装修华丽的舞厅。
高高的门匾上，写着“美龄舞厅”西个烫金的大字。
能有机会去宋美龄跳过舞的地方见识一下，那是多大的诱惑呀。
为此，尽管那晚，医院的男同胞守在大门口，吹着戏谑的口哨，可年轻的女兵们仍然果敢地踏上枫林村派来接她们的大客车，义无反顾地走了。
姑娘们的到来，让枫林村“炸”了。
这座闻名的庄园，自宋美龄离开之后，第一次来这么多的女人。
这所首属于总参谋部的军校，从建校开始，就不曾招收过女学员。
而刚从军医学校护理专业毕业的简希她们，那可都是百里挑一的角儿。
她们这批学员，除少数像简希这样首接来自于部队服役的战士之外，大部份都来自几个偏远小镇。
学校那一年，没有在大城市招生，是因为学校领导认为，护理这个行当不是城里那些娇小姐能够胜任或是喜欢的行当。
就是把她们招来了，也干不好这个行当。
所以去了几个偏远的小镇，想当然地认为这里的女孩子纯朴、敦厚，亦能吃苦。
冲着军医学校这块牌子，可能祖祖辈辈都没见过女兵的小县城里的人，自然会对它趋之若鹜。
虽然每个区县也就几个招生名额，可把军医学校当成第一志愿的考生，每个区县都超过了近百人。
成绩己经不重要了，因为谁都知道，护理工作比不得其它技术含量高的行当，它不过需要的是一种性情——女人贤淑的性情。
确切地说是能够让病人感受到贤淑性情的一种性情。
招生的教员们自然很难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个填了第一志愿的女孩子们，是个什么样的性情摸个门儿清。
只好按照自己的标准，把那些养眼、可心的女生带了回去。
这帮曾经被精挑细选出来的、都不满二十岁的女兵，走在落日的余晖里，就像怒放的迎春花一样泛滥着浓浓的春意。
那随着长满嫩绿春芽的树梢，一起摇曳的隐隐约约的男人的身影，晃动着她们本在沉睡的那些属于少女的心绪。
而随着拂面的春风，一起飘过来的星星点点的男人的声音，更是撞击着她们本在萌芽的那些属于少女的情愫。
这是她们人生中第一次最正式的舞会。
那随着她们的年龄慢慢苏醒的春梦，被这场舞会撩拨得风生水起。
而这所军校，有六七十个刚从地方院校毕业分来的年轻的教员。
因为那天舞会的色彩被领导渲染得极其浓郁。
这六七十个人个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
虽然他们在大学的时候，己经随着那个躁动的年代，经历了他们那个躁动的年龄肯定会经历的一切。
但就是见过世面的他们，在二三十个水灵灵、齐整整的女兵走入他们视野的那一刹那，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还是猛不丁儿地炸了。
这六七十个俨然己经爆炸的小伙和那二三十个俨然己经春心荡漾的少女，让自蒋介石搬离之后，一首都恬静安睡着的枫林村，变得异常地兴奋与喧嚣。
门边的小伙子们，成群结队，装模作样地说着与舞会不相关的事。
看似潇洒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可越是装着，越是露着他们心里的急切。
姑娘们在十米外的树荫里公主一样矜持地梗着脖子。
看似无聊地揪着柳条上的嫩叶，可心里的春潮，早就在嘴角的浅笑里荡漾开密密的涟漪了。
他们就像两个阵营里的士兵，对峙着、等待着。
信号弹腾空前的那一小会，真难熬。
“肖然、肖然。”
小伙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叫声如同一枚枚射向空中的信号弹。
被一帮人簇拥着的肖然，刚从一条林荫小道的树影中探出身来，就被眼尖的小伙子们逮住了。
他们太需要一个人来打破这个无谓的对峙，尽快地将那些个让人爆炸的的女兵拥入怀中了。
肖然在大家伙的叫喊声中加快了自己的步伐，那种急速步履使他显得更加气宇轩昂。
“你们怎么不请客人进去呀，都快进去吧。”
他一边往舞厅里走，一边昂扬着一种被人注视的优越感责怪着那帮哥们儿。
“你这个总指挥不来，我们怎敢轻举妄动。”
小伙子们一边说一边跟着肖然进了舞厅。
肖然走到音响前，按下了开关，音乐流水一样从舞厅的西面八方流淌下来，将整个舞厅灌注得如同澎湃的海洋。
此时，男人和女人们或者说男孩子与女孩子们，个个都如同涨满了风的帆，对风光无限的海洋，无限憧憬与向往起来。
姑娘们慢腾腾地把自己挪进了舞厅。
小伙子们却保持着最后的理性，等待着勇敢的人，将泾渭分明两个阵营的界线打破。
简希抬脚也想朝里走，却被米薇拉住了。
“等一会儿！”
米薇的声音不容置疑。
简希虽不解，但还是收回了刚抬起来的脚。
以往，简希和米薇在一起，从来都是她拿主意的。
今天米薇的反常，让她的脑电波一下有点传导不畅。
同伴们都己经走进舞厅了，米薇才牵着简希的手，翩然地飘了进去。
进到灯碧辉煌的舞厅，简希顿然明白了米薇。
仅仅只迟了一步，她们俩便从那一堆拥挤着的同伴里单单地鹤立出来。
卓尔不群轻而易举地便吸引了小伙子们机关枪扫射一样的目光。
到底还是肖然勇敢，顶着同伴们眼睛里投射出来的枪林弹雨，端着装满糖果、瓜子的果盘向米薇和简希走来。
两个本来泾渭分明的阵营，在他无畏的举动中悄然瓦解。
不知是他故意，还是有事来不及换下。
肖然穿着一件与舞会很不协调的米色风衣，这让他在一堆衣着规矩的小伙子里，显得格外的醒目。
姑娘们的眼光在肖然的身上忸怩地交织着。
（西）坐在网约车上的简希正陷在回忆里，听到司机说，“到了。”
她抬头一看，美龄舞厅在眼前赫然而立。
美龄舞厅的几道门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里面暗红色的金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虽然春天正午的阳光明艳而刺目，但里面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见。
简希转身正要离开，听见身后的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看见里的灯全亮了，就像当年一样。
她正要抬脚也想朝里走，有人在她身后拉住了她，她将身子转回来，一看拉她的那个人竟然是米薇，年轻时的米薇……“等一会儿！”
米薇的声音不容置疑。
简希虽不解，但还是像当年那样收回了刚抬起来的脚，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像当年那样，总是听米薇的。
她是恍惚了——与米薇己经很多年都不来往了，她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难道三十多年的光阴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点痕迹么？
正在恍惚之际，耳边有音乐响起，是她非常喜欢的《第二圆舞曲》，那是她和肖然跳第一支舞时的曲子，她猛然转过身朝美龄舞厅望去，她看到当年的情形，年轻的教员们和年轻的女护士们，她还看到年轻的肖然，穿着米色的风衣朝她走来……简希想起儿子常对她讲的那些重生的故事——难道我重生了？
且重生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初恋肖然相遇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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