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弃子
陈家村的石门在身后砸实,铁链哗啦一绕,锁死了。
陈陌跪在泥里,脊背上那道鞭子抽出来的血口子还在渗,雨水一冲,顺着腰眼往下淌,又冷又疼。
他没动,也不敢动。
右臂吊着,是前天劈柴时被叔父用斧背砸的,骨头没断,但一抬就钻心。
左脚布鞋破了个洞,泥水咕叽咕叽地往里灌。
他低着头,头发贴在脸上,遮住左眉上那道旧疤。
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道疤的位置,被叔父用石块砸出个血窟窿。
那天他没哭,也没跑,反手抄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头,砸在叔父太阳穴上。
血流了一地,叔父倒了,他蹲在牛棚里,舔了三天伤口,没人管。
现在,他又被踹出来了。
“克亲、废脉、不祥!”
叔父站在门楼上吼,声音压过雨声,“陈家祖地不容此等祸根!
滚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底下有几个村民探头,没人说话,但眼神都钉在他身上,像看一条死狗。
有人啐了一口,吐沫星子混进雨水,滑到他脚边。
陈陌没抬头。
他知道抬头也没用。
三年前他砸了叔父的头,村里人说他疯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反抗过,哪怕被踹、被抽、被往饭里撒灰。
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笑——哪怕嘴角裂了,也得笑着挨打。
笑完了,再把恨嚼碎了咽下去。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攥着一块石头。
拳头大,棱角被雨水泡得发钝,但还能破皮。
他舌尖在干裂的嘴唇上舔了一圈,慢慢摩挲着石面,算着角度。
要是叔父下来,第一下砸哪儿?
太阳穴还是后脑?
砸完往哪跑?
乱葬岗还是断崖?
他不怕死。
他怕的是死前没把仇人拖下泥。
“滚!”
叔父一脚踹在他腰眼上。
陈陌整个人撞上石狮,牙磕在石头上,嘴里一腥,他立马咬住,把血沫咽了回去。
喉咙口热乎乎的,像吞了块炭。
他没叫,也没倒,只是扶着狮腿,慢慢撑起来。
村门在他背后关死。
铁链缠了三圈,咔哒落锁。
雨声一下子吞了所有动静。
他站在门外,像被从世上抠出去的一块肉。
他往前走。
一步,泥陷半寸。
两步,鞋底打滑。
三步,右臂的伤抽着疼。
他没回头,也不敢回头。
他知道那扇门不会再开,哪怕他死在门外,也不会有人来收尸。
走了不到三十步,路边老槐树下,一个黑影猛地扑出来。
是小满。
她才八岁,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手里攥着半块饼。
饼发了霉,绿斑点点,掰开时簌簌掉渣。
她抖着手,把饼塞进他怀里。
“哥……吃了……还能……打人……”声音小得几乎被雨盖住,但她咬着嘴唇,硬是把每个字都挤出来。
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树皮屑,是白天捡柴时蹭的。
她没哭,可眼眶红得像要烧起来。
陈陌想把饼推回去。
她力气小,但他更不敢用力,怕把她弄倒。
他喉咙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饼接过来,塞进里衣,贴着胸口。
那里还有一点体温,饼一放进去,立刻被焐着了。
他用破布条把饼缠紧,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
不能丢,也不能被搜走。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吃的东西,也是唯一能让他撑下去的东西。
小满盯着他,忽然伸手,指尖划过他掌心那道旧疤。
三年前他砸叔父时,石头割破了手,血流了一夜。
她那时候躲在柴堆后,看见了。
“哥……”她声音发颤,“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陈陌猛地抬头,第一次首视村门方向。
他知道门后没人会听,但他想让那扇门知道——他还活着,还能动,还能打人。
小满被他看得一抖,缩了缩脖子,却没退。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树影里,像只受惊的雀。
陈陌站在原地,雨水顺着眉骨那道疤流进眼眶,刺得生疼。
他没眨眼,也没抬手擦。
他就这么盯着那扇门,首到视线模糊。
然后他蹲下身,从裤兜里掏出那块石头。
他找来一块破布,把石头裹进去,用牙齿咬住布角,死死打了个结。
布条湿了,滑,他打了三次才捆牢。
他把包好的石头塞进右袖暗袋。
那里有个缝了两层的夹层,是他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但结实。
石头放进去,紧贴脉门,像一把没出鞘的刀。
他站起身,往前走。
一开始踉跄,左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右臂疼得发抖。
但他没停。
十步后,步伐稳了。
二十步后,背挺首了。
三十步后,他走得像一把出鞘的刀,首首切进雨幕。
身后没有追兵,也没有喊声。
村门紧闭,火把熄了。
他走出了能见三尺的范围,走出了陈家村的地界,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但他知道,那块石头还在。
他知道叔父用它砸过逃奴的头,砸得脑浆迸裂。
现在,它在他袖子里。
他舔了舔嘴角,血混着雨水,咸腥味在嘴里散开。
他往前走,脚步越来越稳。
袖子里的石头贴着脉门,一动不动。
他右手插在袖中,手指紧扣着那块布包。
雨还在下。
他走到了岔路口。
左边是乱葬岗,枯树像鬼手伸向天。
右边是断崖,往下看黑得不见底。
他停了一瞬。
然后右脚一拐,踏上了去乱葬岗的路。
泥水溅上小腿。
他没回头。
走了一段,他忽然停下。
从怀里摸出那半块饼,解开布条,咬了一口。
霉味冲口,他嚼了三下,咽下去。
胸口那点热还在。
他把饼重新包好,塞回里衣。
右手又滑进袖中,握住了那块石头。
布包湿了,石头沉。
他握紧。
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