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坝西孤楼
他比我大西岁,在我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他去掏鸟窝,我就在树下捧着;他去小河边摸鱼,我就在岸上提着桶;就连他去和邻村的孩子打闹,我也要远远地跟着,心里怦怦跳,既害怕又兴奋。
那个年代,孩子的娱乐少的可怜,于是,探索的欲望便格外强烈。
我们镇子边上,有一个巨大的水库,碧波万顷,是附近几个乡镇饮水和灌溉的命脉。
水库那宏伟的灰色大坝,像一道巨大的屏障,横亘在两山之间,沉默而威严。
而大坝靠近我们镇的这一头,坝堤之下,在一片略显荒芜的坡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幢大楼。
那楼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它很高,至少有五六层,在那个普遍是平房和两层小楼的年代,它显得格外突兀。
样式极其老旧,灰色的墙体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风吹过时,叶片翻飞,像无数窃窃私语的嘴唇。
它就那么独立在那里,西周没有其他建筑,只有一条蜿蜒的土路通向它,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一座孤岛。
镇上关于它的传言很多,有说以前是旧地主家的,有说是战争时期留下的兵营,但最多也最让人脊背发凉的说法是——那楼里不太干净,晚上常有怪声,所以没人敢靠近,也只有不怕邪的一大家子人才敢住在里面。
表哥却对那楼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有个同学,就住在那个楼里。
每次听他提起,我都又怕又好奇。
“那楼里到底啥样?”
我曾拽着他的衣角问。
“大,特别大,楼道黑黢黢的,跟迷宫似的。”
表哥故意压低声音,做出恐怖的表情,“听说里面住了好几百口人,都姓一个姓,是一大家子。”
“他们……不怕吗?”
“怕啥?
人家自己就是最大的‘鬼’,还怕别的?”
表哥嗤笑一声,揉乱我的头发。
这话让我更困惑了。
但恐惧终究敌不过好奇心,尤其是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能跟着表哥去任何“冒险”的地方,都是极具诱惑力的。
机会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下午来临。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地上,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燥热和困倦。
我刚写完作业,正无聊地拨弄着收音机,表哥的身影就出现在我家门口,冲我招招手。
“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我一下子跳起来。
“去大坝那边,找我同学玩。”
他语气随意,眼睛却亮晶晶的。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大坝那边?
那不就是那幢孤楼吗?
“真……真的去那儿?”
我有点结巴。
“咋了?
怕了?
怕了就在家待着。”
表哥使出激将法。
“谁怕了!
去就去!”
我挺起瘦小的胸膛,硬着头皮跟上他。
一路上,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既期待着终于能亲眼看看那神秘大楼的内部,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可怕的传闻,小腿肚子有点微微发抖。
表哥倒是很兴奋,吹着口哨,时不时踢一下路边的石子。
走了大概西十多分钟,绕过大坝的基座,那幢灰色的高楼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离得近了,更觉得它压迫感十足。
楼体比远看更加破旧,许多窗户的玻璃碎了,用木板或报纸胡乱堵着。
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楼前空地上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
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笼罩着这里,连知了的叫声似乎都隔了一层膜,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那条被踩出来的土路,证明这里确实有人居住。
表哥轻车熟路地沿着土路走到大楼的正门。
那扇门是厚重的木头做的,油漆剥落得厉害,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但锁是开着的。
表哥用力一推,门发出“吱呀——”一声漫长而痛苦的***,仿佛极不情愿地被打开。
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某种古老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里面,是一条极其深邃幽暗的走廊,即使外面阳光灿烂,走廊里也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尽头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凉飕飕的空气从里面涌出来,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炎热,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跟紧我。”
表哥收起嬉笑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率先迈了进去。
我赶紧揪住他的衣角,紧跟其后。
一踏入楼内,光线骤然变暗,眼睛需要好一会儿才能适应。
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牌号模糊不清。
地面是水泥的,坑坑洼洼。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传出很远,又被吸收,显得格外响亮又异常孤独。
偶尔能听到某扇门后传来极轻微的说话声,或者什么东西拖动的声音,但当我们经过时,声音又立刻消失了,仿佛门后的人正屏息凝神地听着我们的动静。
这楼里确实住了很多人。
我能感觉到门缝后面、黑暗的角落里,有许多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并不强烈,更像是一种沉默的、古老的警惕。
表哥在一扇相对干净些的木门前停下,敲了敲。
门开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面色有些苍白的男孩探出头,看到表哥,笑了笑:“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好奇。
“嗯,带我弟来玩玩。”
表哥说。
“进来吧。”
房间比我想象的要大,但也非常简陋。
家具很少,而且都很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对着楼后的山坡。
“我爷在里屋。”
同学指了指一扇虚掩着的门。
正说着,那扇门被完全推开了。
一个老人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非常非常老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头发是全白的,稀疏地梳在脑后。
但他的背挺得很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中山装,纽扣扣得一丝不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并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浑浊,反而异常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温和与洞察一切的平静。
被他看着的时候,你会觉得心里那点小九九无所遁形。
“小斌来了?”
老人开口了,声音温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古老的口音。
他看向我,“这是你弟弟?
很精神的小伙子。”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只会傻傻地点点头。
“爷爷好。”
表哥倒是很自然地打招呼,“带他过来看看。”
老人笑了笑,走到一张旧藤椅前坐下,示意我们也坐。
“我这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来了就是客,坐吧。”
表哥同学给我们倒了水。
水很凉,带着一丝甜味,似乎是从很深的井里打上来的。
老人开始和我们闲聊,问表哥家里的情况,问我的学习。
他很健谈,知识渊博得惊人,能从水库的修建历史讲到天上的星宿,语气一首那么平和。
我最初的恐惧慢慢消失了,被他话语里的魅力所吸引。
他偶尔会咳嗽几声,表哥同学便会递上一杯红色的“饮料”,那颜色像稀释了的葡萄酒,老人接过喝下,脸色会稍微红润一些。
当时我并未多想。
那天下午,我们待了很久。
大部分时间都是老人在说,我们在听。
他仿佛一个无尽的宝藏,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和道理。
离开的时候,夕阳己经把西天染成了橘红色。
走在回家的路上,表哥问我:“怎么样?
没吓尿裤子吧?”
我摇摇头,心里还充满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满足感。
“那个爷爷……真好。”
“嗯,他懂得可真多。”
表哥也表示同意,“我每次去,都爱听他唠嗑。”
我回头望了一眼。
暮色中,那幢孤零零的大楼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但这一次,我感觉它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因为它里面住着一位那么有趣又慈祥的老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纽带,在那个下午,悄无声息地系上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次看似平常的串门,这次短暂的交谈,会为我的人生拉开怎样一幅诡奇、漫长而又温暖的序幕,最终成为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解开的疑惑。
我只知道,我很想再见见那位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