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长街是流淌的金河,千万盏花灯悬在檐下、挑在竿头,映得青石板路亮如白昼。
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食物的香气、炭火的暖意、脂粉的甜腻,还有鼎沸的人声,交织成一片暖融粘稠的喜气。
细碎的雪沫子不知何时开始飘落,尚未触地,便消融在灯海人潮蒸腾的热气里。
夏在在裹着厚厚的胭脂红斗篷,几乎被汹涌的人潮推挤着向前。
一张圆润的杏子脸从兜帽下探出,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她踮着脚,新奇地张望着两侧摊位上流光溢彩的灯山灯海,水晶琉璃的走马灯旋转不休,绘着嫦娥奔月、麻姑献寿;竹骨纱面的宫灯精巧玲珑,灯面上美人含笑、瑞兽腾云。
她看得入神,脚步不由慢了下来,被身后急着往前挤的人撞得一个趔趄。
“姑娘小心!”
贴身丫鬟春杏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自己却被撞得晃了晃,怀里抱着的一包刚买的、油纸裹着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差点脱手。
夏在在站稳,回头朝春杏安抚地笑笑:“没事没事,糕要紧!”
话音未落,她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人潮忽地朝两旁分开,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劈开一道缝隙。
一股清冽的冷意,混杂着淡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沉水香气息,穿透周遭的暖香热浪,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分开的人潮缝隙望去。
灯火煌煌处,立着一人。
雪白的狐裘大氅,领口一圈银毫熠熠生辉,衬得那人露出的下颌线条清绝如冰雕。
墨色长发束在玉冠之下,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更添几分出尘的冷寂。
他脸上覆着一张素净的白玉面具,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面具遮挡了面容,却遮不住周身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仿佛周遭鼎沸的人声、绚烂的灯火,皆是尘埃,落不到他衣角半分。
三皇子,李子期。
夏在在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急促地撞击着胸腔。
一种近乎本能的悸动,混合着前世冰冷的绝望与今生滚烫的恨意,在她血脉里奔突冲撞。
是他。
那个清冷佛面下藏着深渊的人。
她几乎是凭着身体残留的记忆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猛地拨开身前挡路的两个看灯人,朝着那抹雪色身影的方向挤了过去。
“让让!
劳驾让让!”
她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小红鱼,奋力在喧闹的人潮中穿行。
春杏在身后焦急地喊着“姑娘慢些”,声音很快被淹没。
距离越来越近,他侧身对着她,似乎正欲举步离开这喧嚣之地。
夏在在急了,脚下不知被谁伸出的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惊呼着朝前扑去!
“啊——!”
惊呼声被周遭的喧嚣吞没。
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堵“雪墙”。
触感并不坚硬,带着狐裘的柔软和衣料下紧实肌理的温热。
一股更浓郁的沉水冷香瞬间将她包裹。
同时响起的,是清脆的碎裂声——“啪嚓!”
李子期脸上的白玉面具应声而落,砸在光洁的青石板上,裂成两半。
面具下那张脸,终于完整地暴露在煌煌灯火与漫天细雪之中。
眉如墨画,眼若寒潭。
鼻梁高挺,唇线削薄。
灯火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近乎神性的俊美,却也冷得毫无人气,眼底深处凝着化不开的霜雪,仿佛尘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与他无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夏在在狼狈地伏在他胸前,鼻尖撞得生疼,眼睛里本能地泛起一层生理性的水光。
她抬起头,正正对上他垂下的目光。
那目光,清冷、疏离、无波无澜,如同古寺深潭里映出的佛影,不带一丝人间烟火,亦无半分被冲撞的恼怒。
冰冷得让人窒息。
这一瞬的凝视,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夏在在的灵魂深处。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眼前轰然炸开——冰冷的河水汹涌灌入口鼻,窒息般的绝望,岸上那张模糊却冰冷如初的脸……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心脏,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猛地从他胸前弹开,踉跄着退后一步,脸颊滚烫,不知是羞是怒还是恨。
袖中那封被她攥得温热的信笺,因这剧烈的动作,毫无预兆地滑脱出来,飘飘荡荡,打着旋儿,落在了那碎裂的白玉面具旁边。
李子期的目光,终于从那封洒金笺信笺上扫过。
信笺并未封口,最上面一行墨迹淋漓的字迹,在满街灯火映照下,清晰得刺眼:”朱墙锁春池,金鳞非君谁?
“夏在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她昨夜在烛下,带着前世残留的满腔痴傻与今世刻意伪装的孤勇,反复誊抄了无数遍的开篇两句。
此刻暴露在他寒潭般的目光下,那份刻意装点的“天真”几乎要被冻裂剥落。
不能退缩!
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夏在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眼底翻涌的恨意和惧意,抬起头,迎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
她甚至努力地弯起嘴角,让颊边那两个小小的梨涡深深陷下去,绽开一个前世今生都曾为他练习过无数次、自以为最甜美无邪的笑容。
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娇憨的颤抖,穿透周遭的喧哗:“殿下恕罪!
在在莽撞了!”
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又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弄坏了殿下的面具,实在该死!
不过……”她顿了顿,梨涡更深,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三日后,在在定当奉上三百行情诗赔罪,殿下觉得可好?”
“情诗”二字出口,如同在滚油里溅入冷水,周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议论。
“天爷!
夏家那个傻大胆的姑娘?”
“三百行?
她可真敢说!”
“啧,也不看看那是谁!
三殿下岂是能这般轻薄的?”
细碎的雪沫落在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上,覆上一层薄霜,又因他轻微的眨眼而融化,洇湿了睫尖,衬得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愈发深不见底。
他并未再看她,亦未看那封信笺一眼,仿佛那不过是一片碍眼的尘埃。
雪白的广袖微动,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风,拂过夏在在身前。
“自重。”
音色如碎玉相击,清越,却冷得毫无温度,字字砸在人心上。
他俯身,修长如玉的手指只拈起地上那两片碎裂的面具,看也未看那封洒金情笺,仿佛它比脚下的尘土更不值得留意。
随即,他转身,雪色大氅在灯火与细雪中划开一道孤绝的弧线,径首没入身后被随从隔开的人潮通道,转瞬便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尽头。
只留下原地那封孤零零的情书,被一双双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戳刺着。
那拂袖而去的冷风卷着细雪,扑在夏在在脸上,沾湿了她微颤的睫毛,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颊边刻意维持的梨涡终于僵硬地垮塌下去。
周围那些低低的议论、探究的、嘲弄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她***的皮肤上。
一丝尖锐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屈辱感,混杂着前世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
她用力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锐利的疼痛死死压住眼底几乎要冲出来的水光和恨意。
不能哭,夏在在。
这只是开始。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带着恶意的力道毫无预兆地从她左后方的人群里狠狠撞来!
“啊!”
夏在在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撞得猛地朝前扑倒,眼看就要狼狈地摔在那冰冷的青石板上!
“姑娘!”
春杏失声惊叫,奋力扑过来想扶,却己来不及。
电光火石间,夏在在下意识地用手撑向地面。
手掌擦过粗糙的石板,***辣地疼。
与此同时,耳边似乎听到极轻微的一声脆响,伴随着一点冰凉的触感擦过耳垂。
她顾不上疼痛,仓惶抬头,视线急切地在身后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花灯光影中搜寻。
只捕捉到一抹迅速隐没在人群深处的、纤细的白裙裙角。
以及一只刚刚收回、缩入袖中的手。
那手腕上,似乎飞快地闪过一点圆润温润的光泽——像是上好的珍珠手链。
心,猛地沉了下去,坠入冰窟。
柳瑟瑟!
这个名字带着前世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那股被推下河的窒息感,灭顶而来。
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河水的腥气,“尝”到那灭顶的苦涩。
她撑着地面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指尖冰冷。
春杏终于挤到她身边,带着哭腔把她扶起来:“姑娘!
您没事吧?
摔着哪儿了?
手都擦破了!”
夏在在任由春杏搀扶着,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白裙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
雪沫子落在她发烫的眼睑上,融化成冰凉的泪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左耳垂。
空了。
那只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那枚小小的、殷红如血的珊瑚耳坠,不见了。
她猛地低头,发疯似的在刚才摔倒的方寸之地寻找。
青石板的缝隙里只有融化的雪水和被踩踏的污泥。
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一抹刺目的红!
“耳坠……我的耳坠……”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冰冷的绝望感比前世沉河时更汹涌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溺毙。
前世冰冷的河水汹涌灌入肺腑,灭顶的黑暗……还有临死前,走马灯般闪回的最后景象里,母亲温柔的笑靥,和耳垂上那点微弱却固执闪烁的红光……那是她与这冰冷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的血脉牵连。
“姑娘!
姑娘您别吓我!”
春杏看着夏在在煞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夏在在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惶、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如同被强行按入冰层下的岩浆,只余一片骇人的、死寂的冰冷。
她缓缓站首身体,拂开春杏的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回府。”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子期消失的方向,又扫过柳瑟瑟裙角隐没的街角,眼神幽深,仿佛要将这两处地方刻进骨血里。
细碎的雪,落在她空荡荡的耳垂上,一片冰凉。
灯火依旧煌煌,人声依旧鼎沸。
然而这喧闹温暖的上元夜,在她眼中,己彻底褪尽了所有虚假的华彩,露出了底下森然冰冷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