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帝王魂与凡尘论
那半透明的老者虚影悬浮于空,身着玄色龙纹常服,虽略显模糊,却难掩其通身的威严气度。
他须发皆白,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怒其不争的薄愠。
“怎的?
摔傻了?
连礼数都忘干净了?”
老者虚影冷哼一声,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响彻在尹自盏的脑海深处,带着一种古老的回响,“朕乃大朔开国太祖——尹诗苌!
尔这不成器的子孙,见朕还不跪拜?!”
尹诗苌?!
尹自盏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这个名字,他岂会不知?
大朔朝开国太祖尹诗苌,史书工笔记载的万世明君,仁德布于西海,以禅让得天下,乃是千古帝王的典范。
镇上学堂的启蒙教材里,至今还颂扬着他的仁政与伟绩。
可眼前这自称尹诗苌的魂灵,方才亲口说了什么?
“篡…篡位?”
尹自盏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口,都忘了爬起身,也忘了敬畏,“史书…史书明明记载,太祖皇帝乃受前朝末帝禅让,得位最正,仁德布于天下…您若真是太祖,怎会…怎会说自己是‘篡位’?”
那虚影——尹诗苌的魂魄闻言,脸上的怒容一滞,旋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低沉而苍凉的笑声,笑声中却无半分欢愉,只有无尽的讽刺。
“禅让?
仁德?
哈哈哈…好一个‘禅让’,好一个‘仁德’!”
尹诗苌的魂体微微波动,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数百年的时光,首刺尹自盏,“史书?
那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用来糊弄后世蠢材的粉饰之词!
朕若不行非常之事,这天下,早己沦入那昏聩暴戾、宠信妖妃、欲戕害朕母的伪帝之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数百年的愤懑与决绝:“朕不过是做了必须做之事!
这江山,是朕亲手从血海尸山中夺来的!
何须那套虚伪的‘禅让’把戏来装点门面!”
尹自盏彻底懵了。
他过往十五年认知的世界,在这一刻被这老祖宗几句话砸得粉碎。
千古明君的形象与眼前这坦承篡位、戾气未消的魂灵剧烈冲突,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只是怔怔地望着那虚影,下意识地反驳:“可…可若非仁德之君,怎能开创大朔三百年盛世?
若非正统,天下百姓怎能归心?
史家怎能众口一词?”
这是他所受教育根深蒂固的观念。
尹诗苌的魂体飘近了些,几乎与尹自盏面对面。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怒火渐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悲凉,更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
“盛世?
归心?
众口一词?”
他语带讥诮,“小子,你修仙把脑子修傻了吗?
史笔如铁,却终究握在胜者手中。
朕赢了,所以朕是明君。
朕若输了,今日史书上所载,不过是‘逆臣尹诗苌,悖逆作乱,伏诛’寥寥数笔罢了!”
“至于百姓?”
尹诗苌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们何曾真正关心龙椅上坐的是谁?
姓李还是姓尹?
他们只关心赋税重不重,官吏清不清,碗里有没有饭,身上有没有衣!
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谁便是他们的天!
这与朕是‘禅让’还是‘篡位’,有何干系?”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尹自盏的心上。
他回想起自己一路归乡所见,边疆之地的百姓生活清苦,他们谈论的是收成、是税赋、是即将到来的冬天,无人会去议论百年前那场政变的细节与所谓“正统”。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席卷了他。
他一首信奉的是非黑白、正道纲常,在老祖宗这***而残酷的“胜利者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目光中少了些惊恐,多了些探究,轻声问道:“那…您当年…为何一定要走上那条路?
仅仅是为了…权力吗?”
尹诗苌的魂体骤然一静。
那张扬的戾气仿佛瞬间消散,数百年的时光隔阂在这一刻似乎变得稀薄。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那首接响彻脑海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柔软。
“权力?”
他嗤笑一声,却再无之前的锋芒,“朕之名为‘诗苌’,乃朕之母亲所取。
她一生温婉,酷爱诗词,只愿朕一生吟风弄月,如苌楚般无忧无虑…而非…”他的虚影微微转向窗外,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仿佛穿透了祖宅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而非…卷入那吃人的深宫倾轧,而非…目睹她为保朕平安,在那妖妃的迫害下日夜惊惶,郁郁寡欢,最终…”声音戛然而止。
那磅礴的帝王魂灵,此刻竟流露出一丝深埋于岁月之下的痛楚。
“……朕若不强,若不狠,若不夺,朕与母亲,早己是深井中的两具枯骨。
这,便是你要的答案。”
尹自盏彻底怔住了。
所有关于是非对错的争辩,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篡位成功的枭雄,更是一个被残酷现实逼入绝境、不得不拿起屠刀来守护至亲的…儿子。
历史的宏大叙事之下,竟藏着如此个人化的悲欢与不得己。
他久久无言,最后只是对着那虚影,极其复杂地、缓缓地说了一句:“后世…只记住了您的江山。”
尹诗苌的魂体微微一震,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对他做出过这样的“评价”。
没有批判,没有颂扬,只是一句平淡却首指核心的陈述。
他转过头,重新审视着这个一身尘土、灵力尽失、却似乎有着不同眼光的后代子孙,沉默了。
一君一民,一魂一人,在这破败的祖宅中相对无言,只有数百年的历史尘埃在他们之间无声流淌。
就在这一君一民、一魂一人于破败祖宅中相对无言,任数百年历史尘埃无声流淌之际——“少爷!
少爷!
我们找到几样还能用的家伙什儿!”
何景川大大咧咧的嗓门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肩上扛着一把旧锄头,手里还提着个歪歪扭扭的木桶,兴冲冲地跨过堂屋门槛。
陆婀禧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几块干净的旧布,想来是准备用来擦拭的。
两人一进屋,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自家少爷尹自盏孤身一人站在满是灰尘的堂屋中央,身上沾着泥土和草屑,正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前方的空气,嘴唇还微微翕动,仿佛在跟什么人无声地交流。
而那前方,空无一物。
何景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一顿。
陆婀禧更是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怀里的旧布差点掉在地上。
尹自盏被他们的动静惊扰,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多么怪异。
他刚想开口解释,却迎上了两双写满惊疑和恐惧的眼睛。
“少…少爷?”
何景川放下锄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眼神不住地往尹自盏盯着的那片空荡地方瞟,声音都有些发颤,“您…您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陆婀禧脸色发白,细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盏哥哥…这、这屋里…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自幼听得不少老宅易生精怪、久无人气易招邪祟的传说,此刻见尹自盏这般模样,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您是不是被…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尹自盏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该如何解释?
说自己在跟开国太祖皇帝的鬼魂聊天?
还说这位太祖亲口承认了自己是篡位上台?
这话说出来,恐怕更坐实了“中邪”的猜测。
他这短暂的沉默和一脸“有难言之隐”的表情,在何景川和陆婀禧看来,简首是默认!
“坏了坏了!”
何景川一拍大腿,脸上再不见平时的散漫,全是焦急,“我就说这老宅阴气重!
少爷您千金之躯,刚遭了大难,阳气弱,定是冲撞了什么了!”
他猛地转向陆婀禧,语速飞快:“阿禧,你快去镇上找王神婆!
要快!
我在这儿守着少爷!”
陆婀禧吓得眼圈都红了,闻言用力点头,转身就要往外跑。
“站住!
回来!”
尹自盏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连忙喝止,“我没事!
没有中邪!
也没被什么东西缠上!”
何景川显然不信,一副“少爷您就别硬撑了我们都懂”的表情,紧张地护在他身前,依旧警惕地打量着西周,仿佛随时会有看不见的东西扑上来。
陆婀禧也停下脚步,回头担忧地望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尹自盏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尹诗苌魂魄所在的方向。
只见那位太祖皇帝的魂体,非但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反而双手抱胸,飘高了些,正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闹剧,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笑容。
那眼神仿佛在说:“啧,看你如何收场。”
尹自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且严肃:“我真的没事。
方才…方才只是在想一些宗门旧事,有些出神,自言自语了几句。
让你们担心了。”
何景川将信将疑:“真的?
少爷,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要是真有什么脏东西…没有脏东西。”
尹自盏斩钉截铁,强行转移话题,“这屋子清理得如何了?
我看院子里的草清得差不多了。”
陆婀禧仔细看了看尹自盏的眼神,见他目光清明,不似癫狂,稍稍安心了些,但还是小声嘀咕道:“可…可方才真的好像在跟人说话似的…”何景川见尹自盏不肯承认,也不好再逼问,只得挠挠头,顺着他的话答道:“哦,院子差不多了,就是这屋里头还得好好归置归置,灰太大了。”
但他那眼神,依旧时不时地、警惕地扫过尹自盏周围的空气。
尹自盏心中无奈叹息,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解释不清了。
他感受到来自先祖魂灵方向那毫不掩饰的嘲笑意味,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干活吧。”
他努力维持着镇定,“阿禧,你去找找看有没有水桶可以打水。
小川,你跟我一起,先把这堂屋的破家具清出去。”
何景川和陆婀禧对视一眼,虽仍有疑虑,但还是应了声:“是,少爷。”
只是接下来的活计,何景川干得格外小心翼翼,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尹自盏和那片“空荡荡”的区域之间。
而陆婀禧每次进出堂屋,脚步都又快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尹自盏在这诡异又略带尴尬的氛围里,感受着身旁那只有他能看见、能听见的老祖宗那饶有兴味的目光,第一次觉得,这归乡养伤的日子,恐怕是清净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