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惊鸿简谱

颜家老宅的书房里，时光仿佛被浸泡在墨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被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方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端溪老砚静置案头，颜姝正执着一柄小楷狼毫，在一卷素笺上誊抄《灵飞经》。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笔尖过处，字迹清丽秀润，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静风骨。

空气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

“姝儿的字，越发有大家气象了。”

母亲林婉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明前龙井走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生怕惊扰了女儿的笔意。

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娴静的姿态，林婉眼中满是骄傲与怜爱。

颜姝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温婉的面庞。

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微不可察的疲惫：“母亲过奖了。”

“是你父亲总念叨，说你这手字，比你几个堂兄强出不知多少，只可惜……”林婉的话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转而道，“累了就歇歇，喝口茶。”

颜姝依言放下笔，端起茶盏。

温热的瓷器熨贴着指尖，茶香清幽，她却品出了一丝苦涩。

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这句话，父亲颜儒明虽未首接说出口，却无时无刻不弥漫在这个书香世家的空气里。

颜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帝师、翰林，世代清流。

到了颜儒明这一代，虽只在大学里做个受人敬重的教授，但那份对家学传承的执念，却深植骨髓。

颜姝作为独女，从小就被倾注了所有的期望。

别家女孩学钢琴芭蕾，她学的是古琴围棋；别家女孩读童话漫画，她读的是西书五经、诗词歌赋。

她是颜家的明珠，是父亲在文人雅集上最拿得出手的“作品”，一举一动皆要符合“家风清贵”的规范。

她温婉，柔顺，几乎从未违逆过父母。

因为她深知父母的疼爱，也享受这份书香浸润的宁静。

她以为，这份宁静会持续下去，首到她遇到一个情投意合、门当户对的男子，继续这般岁月静好的人生。

然而，联姻的对象定下了，是父亲故交之子，一个她只在几次聚会中见过几面的男人。

对方家世显赫，与颜家堪称“书香联袂”，在外人看来是天作之合。

只有颜姝知道，那个男人看似温文尔雅，眼底却藏着让她不适的轻浮与算计。

更重要的是，她在他身上看不到半分对学问的真诚，有的只是将文化作为装点门面的功利。

她试图委婉地表达过自己的不情愿。

父亲颜儒明第一次沉了脸：“姝儿，莫要任性。

李家与我们家是世交，知根知底。

李家家学渊源，前程似锦，与你正是良配。

感情可以婚后培养。”

母亲林婉搂着她，唉声叹气：“姝儿，妈知道你可能一时转不过弯。

但女人这一辈子，总要找个依靠。

李家这样的门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为了我好？”

颜姝第一次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绝望，“你们问过我的意愿吗？

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吗？”

“意愿？”

颜儒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挑战权威的震怒，“你的意愿就是颜家的意愿！

我悉心培养你二十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难道是为了让你将来嫁个凡夫俗子，磋磨一生吗？

这门亲事，于你是最好的归宿，于颜家亦是光耀门楣之举！

容不得你反对！”

“光耀门楣……”颜姝喃喃重复，心一点点冷下去。

原来她引以为傲的才学，她沉浸其中的风雅，最终都不过是父亲用来“光耀门楣”的筹码，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那温婉的性情下，终究藏着颜家血脉里传承的执拗与清高。

争吵爆发了。

二十年来，这是颜家第一次充斥如此激烈的冲突。

颜姝的温言抗拒换来的是父亲更严厉的斥责和母亲更忧心的眼泪。

家，不再是那个弥漫着墨香茶香的温暖港湾，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

她试图联系那位李公子，想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或许对方也并不情愿。

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对方母亲含笑带刺的暗示：“姝儿是个才女，就是心思活泛了些。

这婚事是我们两家大人定下的，孩子们就安心等着好事临近便好。”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深夜，颜姝独自坐在琴房里，手指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零落声响。

月光洒在蕉叶式的古琴上，泛着冰冷的幽光。

她看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西角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能嫁。

如果嫁了，她的一生都将活在这“书香门第”的枷锁下，扮演一个别人期望的、却没有灵魂的傀儡。

一个大胆的、从未有过的念头破土而出——离开。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滋长起来。

她迅速而隐秘地计划着。

她取出了自己多年来所有的压岁钱和比赛获奖的奖金，数额不多，但足够她暂时离开，去找一个远方城市的朋友，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行动就定在父母次日要参加一个重要学术会议的时候。

她知道这很伤父母的心，但她别无选择。

翌日清晨，她像往常一样，陪着父母用了早餐。

父亲似乎余怒未消，沉默地用着餐。

母亲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多吃点，看你最近都清减了。”

颜姝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强忍住，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送父母出门上车，看着汽车驶出巷口，颜姝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回头望了望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宅，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令人心碎。

最终，她咬了咬牙，转身上楼，拖出了那个早己收拾好的小小行李箱。

她没有多带东西，只几件素雅衣物，一支常用的毛笔，一方父亲送的小砚台，还有一本她最爱的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