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漏风的木窗棂斜劈进来,在水泥地上积成蜿蜒的小溪。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触到洗得发硬的棉布背心。
三十八层总裁办公室的檀香气息,工地板房发霉的稻草褥子,两种记忆在神经里轰然相撞。
"哥,我真不知道这是你的通知书。
"林海的声音像沾了桐油的麻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进来。
二十岁的弟弟穿着崭新的白衬衫,领口别着母亲手缝的蓝布假领,在煤油灯下泛着虚伪的光。
林深盯着墙上泛黄的1980年挂历,那道被烟头烫穿的九月正在渗水。
前世他直到肺癌晚期才知道,这个雨夜里被雨水洇湿的"沪市交通大学机械工程系录取通知书",本该在三天前就送到自己手中。
"邮差说地址模糊......"林海往阴影里缩了缩,露出半截上海牌皮鞋——那是父亲去年从码头扛了三个月麻袋换来的。
"啪!"二十封牛皮纸信封摔在饭桌上,惊飞了围着剩菜打转的绿头苍蝇。
每封信封口都盖着猩红的"查无此人"印章,像二十张咧开的血盆大口。
"沪市徐汇区华山路1954号。
"林深的声音比窗外的雨水还冷,"需要我把交通大学招生办的电话背给你听吗?021-6293XXXX。
"林海踉跄着撞翻条凳,母亲王秀兰的蓝布围裙在厨房门口一闪。
老式钨丝灯在头顶摇晃,父亲林建国手里的旱烟杆"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林深脚边。
"深娃子!"母亲扑过来要捂他的嘴,常年腌咸菜的手掌泛着紫红的冻疮,"海娃子也是为家里好,他考上大学能拿粮票......"林深侧身避开,后腰硌到五斗柜的铜把手。
柜顶玻璃瓶里泡着的虎骨酒泛着浑浊的黄色,那是弟弟去年冬天肺炎住院时,父亲连夜进山猎的。
而自己高烧四十度那年,只在赤脚医生那里换了三包退烧粉。
"上个月我去邮局查过。
"他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证明,红章在油灯下洇成黑紫色,"过去三年,十二张汇款单都是林海领的。
"空气突然凝固成块。
父亲佝偻的脊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像老家屋后那棵被雪压弯的泡桐树。
母亲的手指深深掐进条凳裂缝,木刺扎进指甲盖都浑然不觉。
林海突然跪倒在地,上海牌皮鞋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划出两道泥痕。
"哥!我错了!"少年抓住他裤脚的力道大得惊人,"但厂办秘书说......说今年开始查顶替......"惊雷劈开浓云,闪电瞬间照亮墙角的藤编行李箱。
林深瞳孔骤缩——箱盖上两道交叉的草绳,正是前世建筑工地的捆扎手法。
原来这个雨夜,他的好弟弟连行李都备好了。
"建国!"母亲突然尖叫着扑向五斗柜,玻璃瓶摔碎的脆响混着刺鼻的药酒味,"你要逼死海娃子吗?那年发大水他替你挡的石头......"林深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又是这个,永远是这件事。
弟弟替他挨了落石,2008年弟弟"不小心"泄露标书害他破产,2016年弟弟跪在ICU说当年顶替是为他好——记忆像泡发的腐竹,在脑浆里肿胀发疼。
"通知书还我。
"他掰开林海的手指,冰凉的雨水顺着喉结滑进领口,"明早七点的火车,我走。
"父亲突然暴起,布满老茧的手掌带起腥风。
林深本能地绷紧肌肉——这是挨了三十年耳光养成的条件反射。
但那只手最终重重拍在饭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雨水都溅起涟漪。
"滚!"老木匠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铁锈味的字句,"带着你的通知书滚!"林深弯腰捡起沾着玻璃渣的通知书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
不知是弟弟在哭,还是母亲在哭,又或者是那盏摇晃的钨丝灯在哭。
他摸到裤袋里硬挺的纸角,那是今早从县图书馆撕下的日历——1980年9月12日。
距离深圳特区成立,还有两个月零十八天。
商海初啼国营饭店后巷的油蛤蟆在阴沟里呱噪时,林深正蘸着唾沫数第三遍钞票。
沾满鱼腥味的纸币铺满水泥地,像撒了一地枯叶。
当他数到第十二张工农兵钞票时,墙根突然传来细碎的呜咽。
"同志,要粮票吗?"蓬头垢面的少女从废纸箱后探出头,脖颈挂着"资本主义尾巴"的木牌,袖口露出的淤青像串发霉的紫葡萄。
林深捏着钞票的手顿了顿。
这声音他在前世听过——1992年深圳股市狂潮中,有个女人操着同样的吴侬口音,在交易所门口兜售万元户认购证。
后来人们都叫她"证券玫瑰",却没人知道她右耳缺了半块耳垂。
"全国粮票怎么换?"他把钱塞进缝在***的暗袋,这招是和工地包工头学的。
少女眼睛倏地亮起来,从打补丁的裤腰里摸出个铁皮盒:"一斤换两毛,十斤送半两油票。
"林深突然瞥见她手上的茧子,那是长期打算盘磨出来的。
他摸出三张皱巴巴的钞票:"帮我换成三十斤,再搭句话。
"手指在潮湿的砖墙上画出几何图形,"记住这个坐标,八年后带着它去上海找姓刘的港商。
"少女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针尖。
她不会知道这是未来外滩十八号的地块,更不会料到这个雨夜,有人用九块钱买断了她的整个人生。
三天前的清晨,林深踩着露水出现在县城百货大楼。
他故意把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结着血痂的伤口——这是今早用瓦片新划的。
售货员扫了眼他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裤,继续对着小圆镜描眉毛。
"同志,上海牌手表能看看吗?"林深把脸贴在玻璃柜台上,呵出的白气晕开一片水雾。
售货员翻了个白眼:"八十五块,工业券二十张。
"这价格够买三百斤大米。
林深摩挲着裤兜里温热的怀表,这是从父亲工具箱底层翻出来的。
表盘裂痕里还嵌着1967年的血渍——那年武斗,爷爷用这块表挡了颗流弹。
"叮铃——"华侨商店的弹簧门突然涌出群穿喇叭裤的年轻人。
领头的梳着飞机头,腰间索尼录音机正放着邓丽君《甜蜜蜜》。
林深闪身躲到廊柱后,看见他们簇拥着个港商打扮的男人,那人腕上的金表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疼。
等录音机的电流声渐远,林深拦住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眼镜青年:"同志,要电子表吗?"他撩起衣摆,五块液晶表盘在腰间闪着幽幽蓝光。
眼镜青年喉结滚动:"这...这可是投机倒把...""香港最新款,带日历功能。
"林深压低声音,"华侨商店卖一百五,我这儿只要八十。
"手指飞快按下演示键,表面突然跳出跳动的数字,"看,还能当闹钟。
"当青年第三次从华侨商店折返时,额头已沁满汗珠。
林深知道对面橱窗里标着"侨汇专供:150元"的假价签奏效了。
这种后世常见的价格锚定策略,在1980年的小县城就像降维打击。
"五块表都要了!"青年掏手帕包钱时,手指都在发抖。
林深接过还带着体温的钞票,突然按住对方手腕:"送你条财路——下月十五号,去市文化馆后院收邮票。
"眼镜青年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这五块电子表能在他收藏馆里摆成纪念墙。
更不会料到此刻林深说的"猴票",将在四十年后拍出千万天价。
第七天傍晚,林深蹲在后巷啃冷馒头时,裤裆里的五千块钱硌得大腿生疼。
这位置是小混混搜身时唯一不敢碰的禁区,他上辈子在火车站学的保命招。
暗处突然亮起三点火星,三个倒卖粮票的混混围上来。
领头的手里弹簧刀甩得哗哗响:"小赤佬生意不错啊?"林深慢条斯理咽下最后一口馒头。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斜对角国营理发店的镜子里,闪过两道藏蓝制服的身影。
"公安同志!这里有人倒卖外汇券!"他扯着嗓子喊出的瞬间,弹簧刀当啷落地。
等三个混混慌不择路撞翻垃圾桶时,林深早已翻过墙头,怀里的钞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月光漫过墙头时,他听见百货大楼传来售货员的尖叫:"老天爷!电子表全被买空了!"而在三条街外的县委大院,工商局长正对着"群众举报信"大发雷霆——信纸上画着的三洋电视机设计图,是他下周要去广州采购的机密。
深蓝起航省城解放西路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深蓝商行"的鎏金招牌在鞭炮硝烟中若隐若现。
林深掸了掸西装肩头的红纸屑,目光扫过玻璃柜里整齐排列的索尼收音机——这些贴着"海关罚没"标签的进口货,此刻正反射着围观人群饥渴的目光。
"林老板,这彩电真能预定?"穿中山装的老会计挤到最前排,食指在玻璃上按出油印。
他身后的人群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推搡着涌向柜台。
林深抬手示意安静,腕间欧米茄海马表闪过冷光——这是三天前用十台三洋录音机从港商手里换的。
他掀开柜台后的红绸布,二十台三洋电视机同时亮起《大闹天宫》的画面,孙悟空的金箍棒"当啷"砸在每个人心尖上。
"今日预定送五张工业券!"他故意把预售合同抖得哗哗响,"凭券年底可换自行车票!"人群瞬间沸腾。
穿劳动布工装的小伙踩掉了鞋跟,裹头巾的大娘把菜篮子顶在头上,几个机灵的已经翻出钢笔往指关节哈热气。
这年头工业券比粮票金贵,更别说能换永久牌自行车的稀缺票证。
二楼临窗雅座里,日报社刘主任放下莱卡相机,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小林啊,你这招'鱼饵营销'可比我们总编的社论还蛊惑人心。
"他指尖敲着刚拟好的新闻稿标题——《弄潮儿向涛头立:个体经济新范本》。
突然,尖利的刹车声刺破喧嚣。
三辆绿漆挎斗摩托横在店门前,穿红呢子大衣的女人踹开玻璃门,怀里的松下电视机"砰"地砸在柜台上。
雪花屏滋滋作响,映出她扭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