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礼锦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市场营销学的课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对面。
魏思丹正低着头,专注地阅读一本外国小说。
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安静得仿佛与周遭翻书的细微声响融为一体。
安礼锦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暖意与酸涩的情愫缓缓弥漫开来。
这种关注,早己成为他生命里的习惯。
其根源,深植于安魏两家紧密交织的过往,那段始于父辈、贯穿了他们整个童年的世交岁月。
……记忆里的画面,常常带着江南梅雨季特有的温润水汽,或是夏日庭院里清冽的栀子花香。
安家的别墅,魏家那时位于浦西一套宽敞的公寓,都是两家事业小有成就后购置的产业。
因为安宏远的服装加工厂与魏建国的纺织品贸易公司业务往来密切,既是合作伙伴,又是多年好友,两家的聚会便成了常态。
那时的周末,常常是属于孩子们的。
安礼锦比魏思丹大不到一岁,男孩子发育略晚,个头相差无几。
大人们在客厅里喝茶谈事,或是围坐在餐桌旁商讨生意、闲话家常,孩子们便被安排在庭院或儿童房里自己玩耍。
安礼锦从小就是个沉静的孩子,不像一般男孩那样热衷于冲锋陷阵的游戏。
他更喜欢摆弄父亲给他买的模型,或者安静地看图画书。
而魏思丹,则是那种能在一个洋娃娃身边坐一下午,给它梳头、换衣服,自说自话编织故事的小女孩。
安礼锦还记得第一次清晰地注意到魏思丹,是在他六岁生日那天。
两家人在安家别墅的花园里为他庆祝。
周雅娟准备了一个很大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彩色的蜡烛。
“礼锦,快许愿吹蜡烛!”
大人们笑着催促。
小礼锦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脑子里却空空的,不知道许什么愿。
他偷偷睁开一条缝,看到站在他对面的魏思丹。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个小公主,双手也学着他的样子合在一起,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小脸表情认真无比,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
那一刻,安礼锦忽然觉得,这个魏家妹妹,比他所有的玩具加起来都要好看。
他慌忙重新闭上眼睛,心里胡乱地想:“我希望……希望以后常常能和她一起玩。”
吹灭蜡烛后,大人们鼓掌欢笑。
周雅娟开始切蛋糕,第一块自然是给小寿星。
安礼锦却接过盘子,没有自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端到了魏思丹面前。
“思丹妹妹,给侬。”
他小声说,耳朵尖有点发红。
魏思丹抬起头,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他,甜甜地笑了:“谢谢礼锦哥哥。”
那一声“礼锦哥哥”,和那个甜甜的笑容,像一颗小小的糖果,在安礼锦心里化开了,留下了绵长的甜意。
从那以后,他懵懂的目光,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追随着那个文静的身影。
两家聚会时,他总是下意识地寻找魏思丹在哪里。
看到她一个人在玩拼图,他会默默地坐过去,帮她找那些边缘的碎片;看到她对某个点心露出想吃的表情,他会趁大人不注意,多拿一个塞给她;看到她因为不小心打翻水杯而手足无措时,他会第一个跑去拿纸巾……他的这些举动,安静而笨拙,并不引人注目。
魏思丹接受他的好意,也会礼貌地说“谢谢”,在她眼里,安礼锦是熟悉的玩伴,是“礼锦哥哥”,和弄堂里其他一起玩的小朋友似乎并无不同,只是更安静、更照顾她一些。
她的注意力,有时会被马聂诗带来的新奇玩具吸引,有时则会飘向更远处——比如,那个偶尔会出现在魏家外婆身边,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怎么搭理人的异父哥哥卜凯轼。
那个身影对她而言,带着一种神秘的、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孩子们的心思微妙难察,大人们却乐于见到他们亲近。
一次夏夜,两家人吃完晚饭,在安家别墅的露台上纳凉。
大人们喝着茶,聊着行业动向和家常里短。
孩子们则在庭院里的草坪上追逐萤火虫。
安礼锦没有去追,他手里拿着一个刚捉到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走到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的魏思丹面前。
“思丹妹妹,送拨侬。”
他把握着的小拳头伸过去,慢慢张开。
一点黄绿色的微光在他掌心闪烁,映亮了魏思丹好奇的眼睛。
“真好看。”
她轻声说,伸出小手,让那只萤火虫笨拙地爬到她的指尖上。
露台上,安宏远看着楼下庭院里这温馨的一幕,呷了一口茶,笑着对身边的魏建国说:“建国,侬看看两个小囡,噶要好。
阿拉礼锦,看到思丹,比看到自家爹妈还亲。”
魏建国也笑:“是呀,思丹格小囡文静,礼锦懂得照顾人,倒是蛮好个。”
这时,安礼锦的爷爷,一位精神矍铄、穿着中式褂子的退休老裁缝,摇着蒲扇,乐呵呵地开口了:“我看两个小囡投缘得很。
老古话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等伊拉长大了,要是能走到一道,倒是桩美事。
勿如阿拉两家头定个娃娃亲,好伐?”
此言一出,露台上顿时安静了一瞬。
只有夏夜的蝉鸣,不知疲倦地鼓噪着。
周雅娟和陈丽华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笑意,似乎觉得这提议有趣,但也并未当真。
安宏远哈哈一笑:“老爷子,侬倒是想得远。”
魏建国脸上的笑容则略微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魏家奶奶。
魏奶奶一首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的藤椅上,手里也摇着扇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在气氛微妙的时刻,魏奶奶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安家爷爷说笑了。
小囡还小,将来个事体,哪能现在讲得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楼下秋千架旁的魏思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再讲啦,阿拉魏家,到思丹迭一代,就伊一个囡囡。
伊爷爷走得早,临走前头最勿放心个,就是魏家迭点产业。
我答应过伊,要看着思丹长大,将来……是要扛起魏家担子个。
最好嘛,是招个女婿进门,顶立魏家个门户。
娃娃亲啥个,听起来是好,但总归是委屈礼锦噶好个小囡了。”
一番话,如同在温煦的夏夜晚风中,投入了一块冰。
露台上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安宏远和周雅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们听懂了魏奶奶话里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拒绝一个玩笑般的“娃娃亲”,更是明确地划出了界限——魏思丹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而且大概率是要“招婿”。
这意味着,如果两个孩子将来真有发展,安礼锦可能就需要面对“入赘”的局面。
这对于同样有家业需要继承、观念传统的安家来说,无疑是一个需要慎重考量的问题。
安爷爷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笑了笑:“哦……是迭能啊。
呵呵,我就是随口讲讲,随口讲讲。”
他摇扇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楼下的孩子们,对露台上这场暗流涌动的对话一无所知。
安礼锦正专注地看着魏思丹指尖的萤火虫飞走,飞向深蓝色的夜空。
魏思丹仰着头,看着那点光亮融入星海,脸上带着纯然的喜悦。
而安礼锦心里,只记住了爷爷说的“娃娃亲”三个字,虽然不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隐约觉得,那是把他和思丹妹妹联系得更紧密的一种方式,让他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完全不知道,这番对话,如同在他和魏思丹之间,埋下了一颗关乎未来、充满变数的种子。
魏奶奶那番关于“招婿”的言论,如同一道无声的壁垒,悄然立在了安魏两家之间。
大人们心照不宣,此后聚会,再也无人提起类似“娃娃亲”的话题。
生意上的合作依旧紧密,往来依旧频繁,但那份纯粹的世交之情,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明的、关于未来传承的考量。
这份考量,无形中也影响了孩子们相处的氛围,至少,影响了安礼锦。
随着年龄渐长,他逐渐明白了“招婿”的含义。
那意味着,如果他将来想和魏思丹在一起,可能不是魏思丹嫁到安家,而是他“入赘”到魏家,他们的孩子,很可能要姓魏。
这对于从小被当作安家继承人培养、骨子里带着传统家族观念的安礼锦来说,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去面对和逾越的障碍。
然而,明白归明白,他对魏思丹的关注与日俱增。
她的文静,在他眼里是娴雅;她的浅笑,在他心里能漾开涟漪;她偶尔因为马聂诗或者卜凯轼而流露出的、他无法触及的失落,会让他感到莫名的酸涩与无力。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细致。
他会记得魏思丹喜欢吃什么菜,在两家聚餐时,默默把她喜欢的转到她面前;他会留意她提起过的书,然后想办法找来,装作不经意地借给她;学校里有什么活动,他总会第一时间问她去不去,如果她去,他必定报名。
他的这些心思,隐藏得很好,在大人看来,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在魏思丹看来,是礼锦哥哥一如既往的友善和可靠。
她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照顾,却从未想过,这背后藏着一种名为“暗恋”的深情。
魏思丹的心,像一座小小的、结构复杂的花园。
安礼锦仿佛园中那棵茁壮、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熟悉而安心。
而卜凯轼,则是天边偶然投下的一缕奇异光晕,遥远、冰冷,却因为难以触及而显得格外神秘诱人。
至于马聂诗,是花园外一团热烈奔放的火焰,曾经温暖地照耀过她,却也因为过于灼热和耀眼,让她不敢完全靠近。
一次两家结伴去苏州园林游玩。
彼时他们己是初中生,少年少女的身形开始抽条,有了青春的轮廓。
在拙政园的曲径回廊间,大人们走在前面赏景聊天,孩子们跟在后面。
魏思丹被池中游动的锦鲤吸引,趴在栏杆上看得出神。
安礼锦安静地站在她身边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专注的侧影,水面反射的光斑在她脸上跳跃,美好得不真实。
他鼓起勇气,拿出手机,想偷***下这一幕。
就在这时,魏思丹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转过头来。
安礼锦来不及收起手机,动作僵在那里,脸一下子红了。
“礼锦哥哥,侬做啥?”
魏思丹好奇地问。
“我……我看噶许多鱼,蛮好看个。”
安礼锦慌忙把手机藏到身后,心跳如擂鼓。
魏思丹不疑有他,笑了笑,又转回头去看鱼了。
安礼锦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泛起一丝失落。
她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她的目光,清澈见底,没有半分他想看到的、属于少女的羞涩或了然。
还有一次,是在魏思丹家的书房。
她有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皱着眉头苦思。
安礼锦的理科成绩很好,主动过去帮她。
他讲得条理清晰,耐心细致。
魏思丹听完,恍然大悟:“哦!
我懂了!
谢谢礼锦哥哥!”
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感激的、毫无杂质的笑容。
那一刻,距离很近,安礼锦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盘踞在心底多年的情感宣之于口。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勿客气,有啥勿懂个,再来问我。”
他不敢。
他害怕打破现有的平衡,害怕听到拒绝,更害怕那拒绝背后,是魏家奶奶那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小心翼翼地藏好,继续扮演着“世交哥哥”的角色,守在她身边,期待着或许有一天,水滴石穿,她的目光能为他停留,能看懂他沉默背后的汹涌情潮。
而魏思丹,在解出难题的轻松后,思绪又飘远了。
她想起卜凯轼表哥,如果是他,这种题目大概一眼就能看出解法吧?
他会像礼锦哥哥这样耐心讲解吗?
恐怕不会,他大概会觉得这题目太简单,懒得解释,或者用一堆她听不懂的术语来回答。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心底那点因为解出题目而产生的喜悦,也淡了些。
安礼锦捕捉到了她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随之而来的细微失落。
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他又一次感觉到,在她心里,有一个他无法进入的角落。
那个角落,似乎与那个远在京城、与他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卜凯轼有关。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力,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守在她身边的决心。
至少,现在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他,而不是那个只知道数学、不懂人情冷暖的表哥。
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好,足够有耐心,总有一天,他能走进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童年的世交情谊,在时光的发酵下,在安礼锦这里,早己酿成了苦涩而执着的暗恋。
他怀揣着这个秘密,在两家大人心照不宣的目光下,在魏思丹全然不觉的懵懂中,一步步走过他的少年时代,走向那个注定充满纠葛与考验的未来。
……图书馆里,魏思丹似乎感受到了长时间的注视,抬起头,恰好迎上安礼锦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礼锦哥哥,侬看好了?”
她轻声问,以为是安礼锦在催促她一起离开。
安礼锦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呒没。
勿急,侬慢慢看。”
他低下头,假装重新看向课本,心脏却还在因为刚才与回忆交织的凝视而加速跳动。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秋意渐深。
安礼锦知道,横亘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魏思丹尚未开启的心扉,还有魏家奶奶那座名为“招婿”的大山,以及那个远在水木大学、如同幽灵般占据着魏思丹部分心神的卜凯轼。
他的爱情长跑,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与险阻。
但他从未想过放弃。
因为那个在生日蛋糕烛光下认真许愿的小女孩,那个在秋千架上仰望萤火的少女,早己是他生命中唯一认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