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丹抱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书籍,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浅色的连衣裙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
她步履轻缓,神情是一贯的安静,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一丝心事。
与安礼锦一同入学报到己近月余,“震旦双子星”的称呼在同学间不胫而走。
家世相当,形影不离,在旁人眼中是自然而然的金童玉女。
安礼锦对此似乎乐见其成,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总是细致地照顾着她。
可魏思丹心里却像悬着一面蒙尘的镜子,映不出清晰的图景。
她努力适应着没有卜凯轼身影的新环境,那个从小在她生活边缘,却又占据了她心底某个特殊角落的表哥。
他的世界,她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玻璃在观望,清晰,却无法触及。
路过一片公告栏,上面贴着各式各样的社团招新海报,戏剧社的海报尤其醒目,一个明艳飞扬的身影跃然纸上——是马聂诗。
她在沪戏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照片被印得很大,顾盼神飞,自信满满。
魏思丹停下脚步,看着那张照片,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将她带回了那条熟悉的弄堂,那段与马聂诗紧密交织又渐行渐远的童年时光。
……那是一条位于老城厢、尚未经过大规模拆迁改造的弄堂。
夏天,阳光被狭窄的天空切割成条状,湿热的风穿堂而过,带着家家户户传来的饭菜香、洗衣皂香和隐约的煤球味。
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招呼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鲜活市井的交响。
弄堂深处,并排着两栋石库门房子。
一户门楣上挂着“魏”字木牌,是做纺织品贸易的魏建国家;另一户稍显气派,门廊修缮得更考究,是马国雄家,彼时他家的酒店事业刚起步不久,尚未搬离这发迹之地。
五六岁的魏思丹,穿着小花裙,梳着乖巧的羊角辫,正蹲在自家门口玩一个掉了漆的布娃娃。
她动作轻柔,小声地给娃娃哼着不成调的歌。
而对门马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同样年纪的马聂诗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她穿着当时少见的蕾丝边小红裙,头上戴着同色的蝴蝶结,皮肤白皙,眉眼灵动,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却带着一股男孩子的冲劲。
“魏思丹!
勿要蹲了门口做闷葫芦哉!
阿拉去弄堂口看小乌龟!”
马聂诗跑到她面前,小手一挥,语气是惯有的命令式,却又透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魏思丹抬起头,看着光芒西射的玩伴,怯生生地笑了笑,放下娃娃,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正要起身。
这时,几个弄堂里稍大些的男孩骑着竹马(模仿骑马游戏的竹竿)呼啸而过,其中一个没留神,竹竿的末端扫过了魏思丹的小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啊!”
魏思丹低呼一声,疼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几个男孩停下来,为首的胖小子看着魏思丹要哭不哭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哦哟,娇气包!
碰一记就要哭哉!”
魏思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出声。
“侬讲啥人娇气包?!”
一个清脆又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马聂诗一个箭步挡在魏思丹身前,双手叉腰,仰着头瞪着那几个高她半头的男孩,“侬自家眼睛生啦头顶高头,撞了人还敢凶?
快点道歉!”
胖小子被马聂诗的气势唬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关侬啥事体?
马家大小姐,侬管得宽哦!”
“伊是我妹妹!
就关我事体!”
马聂诗毫不退让,小脸绷得紧紧的,“侬勿道歉,我就去告诉侬妈妈,讲侬欺负小囡!
还要告诉全弄堂个人,讲侬是个赖皮!”
胖小子似乎有些怕马聂诗去告状,又碍于面子,嘟囔着:“有啥了不起……”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对着魏思丹的方向说了句“对勿起”,然后带着其他孩子一溜烟跑了。
马聂诗这才转过身,拍了拍魏思丹的肩膀,“勿哭勿哭,伊拉再敢欺负侬,我帮侬打伊拉!”
她像个得胜的小将军,脸上洋溢着保护者独有的骄傲。
魏思丹看着马聂诗,眼泪终于收了回去,小声说:“谢谢聂诗阿姐。”
“勿客气!”
马聂诗拉起她的手,“走,看乌龟去!”
两个小女孩手拉手向弄堂口跑去。
阳光洒在她们身上,一个明艳如火,一个温婉如水。
那时的她们,是亲密无间的邻居玩伴,分享着弄堂里所有的秘密和快乐。
然而,孩童世界的纯粹,终究会渗入成人社会的投影。
家境的差异,如同悄无声息蔓延的藤蔓,开始缠绕她们的关系。
夏日的傍晚,马聂诗的奶奶,一位穿着香云纱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前的藤椅上乘凉。
魏思丹的外婆则拿着针线活,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马奶奶看着不远处和魏思丹一起跳房子的孙女,又瞥了一眼魏家略显朴素的门口,摇着扇子,语气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越感:“阿拉聂诗啊,就是心肠软,欢喜跟思丹一道白相。
魏家妈妈,侬勿要介意,小人嘛,开心就好。”
魏外婆手里的针线不停,笑了笑:“是呀,两个小囡投缘。”
马奶奶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投缘是投缘。
就是……魏家爸爸做生意,辛苦是辛苦,纺织品嘛,跑来跑去,赚点辛苦铜钿。
勿像阿拉国雄,做酒店,接触个都是体面人。
将来聂诗,总归是要更好些个。”
这话顺着晚风,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正在跳房子的魏思丹脚步慢了下来,她虽然不完全懂“体面”、“辛苦铜钿”背后的全部含义,但那语气里的比较和隐约的轻视,像细小的针尖,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聂诗,马聂诗似乎没听见,还在兴高采烈地喊着:“魏思丹,快点跳过来呀!”
但有些种子,一旦落下,即便当时无知无觉,也会在时光的土壤里悄然生根。
魏思丹记得,有一次马聂诗拿了一个漂亮的、会唱歌的进口音乐盒给她看,那是马国雄从香港带回来的。
魏思丹看得眼睛发亮,小心翼翼地想摸一下,马聂诗却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爸爸讲,噶许多物事老贵个,勿好乱碰。”
随即又觉得不妥,大方地塞到她手里,“侬玩好啦!”
魏思丹拿着那个精致的音乐盒,心里却没有了刚才的欢喜,只觉得沉甸甸的。
她玩了一会儿,就默默地还给了马聂诗。
类似的情景还有几次。
马聂诗并非有意炫耀,她只是习惯了拥有和分享最好的东西。
但在敏感早慧的魏思丹心里,却逐渐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线——她和聂诗阿姐,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不仅仅在于一条裙子、一个玩具,更在于周围大人看待她们家庭的目光,以及那些偶尔飘入耳中的、关于“体面”与“辛苦”的议论。
弄堂的天空依旧狭窄,但两个小女孩并肩奔跑的身影,却似乎被无形地标注了不同的方向。
马聂诗的强势与保护,在魏思丹心中,渐渐混合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有依赖,有感激,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距离感而产生的疏离。
那个曾为她挺身而出、呵斥欺负她的人的聂诗阿姐,依然是照亮她童年的一束明亮的光,只是这光,有时也会让她看清彼此身处的、并不相同的世界。
弄堂的日子在孩子们的嬉闹与大人们的闲谈中如水般流过。
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马国雄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来,必定是汽车停在弄堂口,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马聂诗身上的裙子越来越时髦,玩的玩具也越来越新奇,她依然是弄堂里最耀眼的孩子王,指挥着包括魏思丹在内的一群小跟班。
魏思丹依旧文静,她习惯了跟在马聂诗身后,像月亮围绕着太阳。
只是,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对马聂诗所有的提议都毫无保留地响应。
她开始有了自己安静的小世界,喜欢一个人看小人书,或者帮着外婆做些简单的家务。
转折发生在一个秋天的下午。
小学一年级的魏思丹,因为性格内向,说话轻声细语,被班里一个调皮的男生起了个外号叫“小蚊子”,还学她说话的样子。
魏思丹又气又委屈,躲在校园的角落偷偷抹眼泪。
恰逢马聂诗所在的年级提前放学,她来找魏思丹一起回家。
看到魏思丹红肿的眼睛,马聂诗立刻柳眉倒竖:“啥人欺负侬了?”
魏思丹抽噎着说了原委。
马聂诗二话不说,拉着魏思丹就冲回了教室,找到那个正准备回家的男生。
“喂!
是侬叫伊‘小蚊子’?”
马聂诗挡在对方面前,虽然个子比对方矮一点,气势却足足的。
那男生看到是学校里出了名厉害的马聂诗,有点发怵,但嘴上还硬:“关……关侬啥事体?
伊就是像蚊子嘛!”
“侬再讲一遍试试看!”
马聂诗上前一步,声音拔高,“立刻跟魏思丹道歉!
勿然我就去寻老师,还要告诉全班级,讲侬是个专门欺负女小囡个怂包!”
男生被骂得脸通红,周围有同学围过来看热闹,他面子挂不住,又想逞强:“我就勿道歉!
侬能拿我哪能?”
马聂诗盯着他,突然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了男生的脚背上,用的是她那双小皮鞋的鞋跟。
“啊!”
男生吃痛,大叫一声。
“道勿道歉?”
马聂诗毫不退让。
“道……道!
我道歉!”
男生疼得龇牙咧嘴,赶紧转向魏思丹,“对勿起,魏思丹,我以后勿叫了。”
马聂诗这才松开脚,冷哼一声:“记牢侬自家讲个话!”
然后拉起目瞪口呆的魏思丹,在众人注视下,昂首挺胸地离开了教室。
走出校门,马聂诗看着还在发愣的魏思丹,拍了拍胸脯:“以后啥人再敢欺负侬,侬就告诉我!
我帮侬出气!”
魏思丹看着身边这个像小狮子一样保护着自己的伙伴,心里涌动着巨大的暖流和安全感。
那一刻,所有因家境差异而产生的微妙隔阂,似乎都被这毫不犹豫的维护冲散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住马聂诗的手。
然而,这份纯粹的依赖与感激,并未能完全抵消现实悄然刻下的痕迹。
那天晚上,魏思丹在饭桌上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魏建国和陈丽华听了,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陈丽华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菜,叹口气:“聂诗格小囡,是蛮厉害个,心肠也好。
就是……脾气太冲了点。
囡囡,侬以后自家也要硬气点,勿能老是靠别人保护,晓得伐?”
魏建国点点头:“是啊。
马家格囡囡,像伊拉爸爸,有魄力。
不过,阿拉思丹文文气气,也蛮好。”
他顿了顿,似乎无意地说了一句,“两家头性格勿一样,将来走个路,恐怕也勿会一样。”
父母的话,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魏思丹的心。
她隐约明白,父母并不希望她完全变成马聂诗那样,他们欣赏马聂诗的勇敢,却也担忧那种过于张扬的个性。
而“路不一样”的说法,更是让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和马聂诗之间,那条自弄堂深处就开始延伸的分岔路,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久之后,马家终于搬离了那条弄堂,住进了新闻里说的那种“高档酒店公寓”。
搬家的那天很热闹,卡车来了好几辆,搬走了许多魏思丹没见过的新奇家具。
马聂诗兴奋地跟魏思丹告别:“魏思丹,以后到阿拉新家来白相!
老漂亮个!”
魏思丹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弄堂口渐渐远去的汽车,心里空落落的。
她知道,聂诗阿姐要去一个更亮堂、更宽敞的世界了。
那个会为她挺身而出、踩别人脚背的阿姐,以后大概只能偶尔相见了。
弄堂还是那个弄堂,只是少了那个最鲜亮的身影,仿佛连色彩都暗淡了几分。
魏思丹依然安静地生活、上学,只是她心底那份因马聂诗保护而滋生的软弱,似乎随着对方的离开,也开始慢慢沉淀,转化为一种内在的、属于自己的韧性。
她开始学着,在没有“保护神”的日子里,独自面对一些小小的风雨。
童年的幕布缓缓落下,弄堂深处的嬉戏、保护、比较与分离,都成了烙印在成长年轮上的印记,深刻影响着她们未来的性格与选择。
马聂诗的强势与保护欲,魏思丹的文静与内在的坚韧,以及那份夹杂着亲密与疏离的复杂情感,都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悄然定型。
……魏思丹从公告栏前收回目光,抱着书本继续向前走去。
秋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
她想起不久前在震旦与马聂诗的那次“偶遇”,马聂诗依旧明艳照人,言谈举止间充满了自信与主动,对她,似乎还保留着几分童年时的熟稔与……不容置疑的亲近感。
然而,魏思丹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们不再是弄堂里可以分享所有秘密的玩伴,她们走上了不同的大学,未来似乎也指向不同的方向。
那份童年时代被保护、被比较的复杂感受,如同深埋的底片,在马聂诗重新频繁出现在她与安礼锦周围时,悄然显影。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前路还长,无论是与马聂诗微妙的关系,还是与安礼锦、与卜凯轼之间理不清的情感,都需要她一步步去面对。
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人后掉眼泪的“小蚊子”了。
弄堂深处那个被马聂诗保护的小女孩,正在学着,用自己的方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