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脊挺得笔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按在裙裾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家道中落,母亲病卧,这份当铺学徒的活计是她母女二人唯一的生计,再多的折辱也得咬牙捱下去。
秋雨初歇,暮色西合,湿冷的雾气缠绕着京城青灰色的巷陌。
汇源当铺提早卸了门板,只留一扇侧门透着昏黄的光,在积水的石板上投下狭长孤寂的影。
后堂里,空气滞重,混杂着老木朽坏、铜绿锈蚀的气息,以及钱管事头上桂花油与汗液混合的腻人甜腥。
红木桌案后,钱有财好整以暇地陷在太师椅里,肥胖的身躯几乎将椅子填满。
他捻着嘴角两撇精心修剪的鼠须,眯缝的小眼里闪烁着戏谑的光,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沈大学徒——瞧真着了?
这可是隆庆年的好钱。
给个价吧。”
堂内其他几个伙计互相递着眼色,嘴角噙着看热闹的笑。
两位老朝奉则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
谁都明白,这是管事在故意刁难。
沈青梧深吸一口潮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声音平静无波:“管事,能否容小女上手细观?”
钱有财嗤笑一声,短胖的手指随意一拨,将那枚铜钱“啪”地一声拨到她面前的绒布上:“啧,规矩不小。
瞧吧,仔细着点儿,磕碰了一丝,拆了你这身骨头也赔不起!”
沈青梧伸出指尖。
那手指纤细,却并非柔弱无骨,指腹带着不易察觉的薄茧。
当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枚同样冰凉的铜钱时——嗡……一声极细微却尖锐的震鸣,猝然在她脑海深处荡开!
眼前的景象霎时诡异地扭曲、放大。
那铜钱在她感知中纤毫毕现:铜质本身的肌理、掺杂其中的劣铅恶锡分布、铸造时留下的细微旋纹……甚至一些破碎凌乱的声响和画面蛮横地涌入:粗陋私铸模具的碰撞、刺鼻药水的酸涩气、仓促做旧的潦草手脚……她脸色倏地白了半分,呼吸一窒,忙借低头掩饰住眸中的惊骇。
自家中遭变,她偶尔便能从一些老旧金属上感知到零碎信息,却从未如此清晰强烈。
她飞快地敛神,将那些碎片拼凑起来。
“如何啊?”
钱有财的催促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沈大学徒,看出个所以然了?”
沈青梧抬起头。
后堂昏黄的灯光恰好映亮她的侧脸,肌肤细腻却苍白,鼻梁挺翘,唇色很淡,因紧抿而显出一分倔强。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黑沉如墨玉,此刻因专注而亮得惊人,竟透出一种与她年龄、处境不符的锐利与沉静。
她将铜钱轻轻放回绒布,声音清晰却不高,每个字都落得极稳:“回管事,这钱,不对。”
“哦?”
钱有财胖脸上的肉抖了一下,小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怎么个不对法?
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污了铺子名声,你可吃罪不起!”
“入手沉滞阴晦,叩之音哑,非官制精铜清越之象,乃铅毒入骨,铜质芜杂之症。”
沈青梧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钉,楔入寂静的空气,“字口肥钝,神采全无,绝非官范精工,实乃私铸劣模,匠技粗陋,反复拓印所致。
最关键的,是这层锈色……”她指尖虚点钱身,目光清冽:“真锈自骨里生出,层次井然,润而有神。
此物锈色浮泛,色僵而质松,乃是用了醋、盐混合赭石、土硷等物,以烟火快速熏染做旧,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细闻之下,酸气犹存,火气未退。
若弟子没猜错,应是淮南私铸坑‘药水泡’的糙法,心急火燎,反露了马脚。”
话音落下,后堂落针可闻。
几位伙计脸上的嬉笑僵住了。
那两位老朝奉再也无法故作镇定,忍不住拿起桌上的放大镜,凑到灯下反复查验。
经她这般抽丝剥茧地点破,那些曾被忽略的疑点顿时变得无比醒目。
钱有财的脸色瞬间青白交错,像是被无形抽了一记耳光,猛地一拍桌子,肥硕的身躯因愤怒而颤动:“胡说八道!
信口雌黄!
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金石古玩?
妖言惑众!
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李老,”沈青梧却不看他,转而向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朝奉微微颔首,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您老阅历深厚,请您再看看,这钱边缘的磨损,是否过于匀整刻板?
全然不似经年流通自然所致,倒似糙砂石刻意打磨出来的?”
李老沉吟良久,扶着老花镜的手微微颤抖,终是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青梧丫头所言,……确是在理。
此钱,器色不正,声韵不清,确……确有蹊跷。”
这一句,如同定音之锤。
钱有财彻底颜面扫地,指着沈青梧,气得嘴唇哆嗦,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砰——!!”
当铺那扇虚掩的侧门,猛地被人自外一脚狠狠踹开!
巨大的爆裂声震得人心胆俱颤!
冷厉的寒风裹挟着湿漉漉的夜气疯涌而入,吹得灯火疯狂摇曳,墙上人影乱舞。
几名腰佩钢刀、神情冷峻的官差鱼贯闯入,蓑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为首者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深青色纻丝官袍,胸前方寸补子上隐约可见獬豸纹样(注:风宪官标志)。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似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堂内,凛冽的官威混合着肃杀之气,瞬间将一切嘈杂冻结。
钱有财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上前,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驾临小店…不知…有何…汇源当铺?”
年轻官员——萧墨渊,声音冷澈,打断他的谄媚,不带丝毫情绪,“一个时辰前,可是收到了一枚‘隆庆通宝背酉’字钱?”
钱有财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是。。大人,可是那钱。。。”
“城南灭门血案,”萧墨渊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砸得所有人呼吸一窒,“此乃重要物证。
一应经手人等,即刻带回衙门讯问!”
灭门!
血案!
如同冰水浇头,堂内众人面无血色。
钱有财眼珠猛地一转,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肥胖的手指猛地戳向仍跪在地上的沈青梧,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大人!
是她!
就是她!
方才就是她经手的那枚钱!
她还口口声声说那钱是假的!
定是她心里有鬼!
定是她与那凶徒有染!
大人明鉴啊!”
所有的目光,惊恐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瞬间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钉在沈青梧身上。
沈青梧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这污蔑恶毒至极,足以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墨渊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官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他垂眸,目光先是落在她依旧紧握着那枚假钱、指节发白的手上,继而缓缓上移,看向她的脸。
她跪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此刻正竭力抑制着巨大的惊惧与震荡,努力维持着镇定,首首地迎向他的审视。
那眼神里有惊澜,有倔强,独独没有心虚与闪躲。
“你说,”他开口,声音低沉冷冽,听不出喜怒,却比雷霆更令人心悸,“这是假的?”
沈青梧知道,生死荣辱,尽在此一言之间。
她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枚假钱稳稳呈上,声音因紧绷而略显低哑,却异常清晰:“回大人,此钱,确系赝品。”
她话语微顿,指尖倏地精准点在那枚假钱边缘一处极其细微、若不凝神细看绝难发现的暗红色斑点上——那是方才那诡异感知中,最令她心悸的发现。
“但伪造此钱之人,手法极高,几可乱真。
而且。。。”
她声音陡然压低,却如冰珠落玉盘,一字一字,清晰地敲击在死寂的堂中,“此人右手小指,必有残缺。”
“此外——”她抬起眼,目光清锐,仿佛要刺破迷雾:“这钱上,沾了血。
非是经年锈蚀,乃是。。新溅上的。。人血。”
一语既出,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萧墨渊古那双始终井无波、深不见底的冷冽眼眸中,骤然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仿佛冰封的湖面被一道闪电骤然劈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