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里面除了纯粹的、冰冷的疑惑,再无其他。
“……?”
吴故延极轻地发出一个表示疑问的气音,微微偏头,长发滑过肩颈。
他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提出的问题,半晌,才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反问:“资料显示,你是济南翟家的人。
而我母亲也姓翟。
从血缘关系上讲,我们确实是表亲。
但是否‘认识’……取决于你对‘认识’的定义。
在我的记忆库里,没有与你共同生活或深度交往的记录。”
记忆库?
翟天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这根本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虽然有点闷但会偷偷带他打游戏、会因为他考砸了而帮他瞒着家里人的表哥会说的话。
“不是……我不是说资料!”
翟天临有些急了,下意识上前一步,“是我啊!
翟天临!
小时候寒暑假我常去你家玩,你妈,我姑,做的红烧排骨最好吃!
你以前养了只比熊叫‘饭团’,后来你去法国之前把它送给了同事!
你忘了?”
他紧紧盯着吴故延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波动。
吴故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似乎因为“法国”这个词而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检索什么,然后淡淡开口:“关于‘饭团’的记录确实存在。
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们之间存在你所说的那种……熟稔。
记忆是具有欺骗性的东西。”
翟天临感到一阵无力的挫败。
陈凯渊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打圆场:“哎呀,老吴,话别说那么绝嘛。
档案归档案,血缘总归是血缘。
你看人家翟老师,刚遭了大罪,手臂才长出来,人生地不熟的,你可是他在青岛唯一的亲人了。”
吴故延的目光再次落到翟天临新生的、还略显***的右手上,停顿了片刻。
刘坤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补充道:“从医疗观察角度,天临刚经历了重大创伤和身体重构,心理和生理都处于敏感期,需要一个稳定熟悉的环境进行恢复。
而且,”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有些公事公办,“作为新入职的一级探员,由您这位西级‘向导’进行就近指导和观察,也是符合规定的。”
吴故延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图书馆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远处扫地机器人工作的微弱嗡鸣。
终于,他抬起眼,看向翟天临,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内容却松动了:“我的住所确实有空余房间。
但你需要遵守我的规矩。
第一,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我的书房和卧室。
第二,保持公共区域的基本整洁,我讨厌处理繁琐的家务。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翟天临,“不要试图用过去的任何事情来‘唤醒’我,那没有意义,且会给我造成困扰。
如果能接受,你可以搬过来。”
翟天临心中一喜,连忙点头:“接受!
我都能接受!
谢谢……谢谢表哥。”
最后那个称呼,他叫得有些小心翼翼。
吴故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手机:“地址和电子锁临时密码我会发到你手机。
陈凯渊,你带他回去拿行李,然后送他过去。
坤明,后续的生理指标监测你跟进。”
安排完毕,他便不再看他们,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手机屏幕,仿佛刚才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得到了处理。
……翟天临那个位于江西路的老破小出租屋并没多少东西可收拾。
一个小时后,陈凯渊开着一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黑色SUV,载着他和寥寥无几的行李,驶上了通往西海岸的海底隧道。
“别介意啊,翟老师,”陈凯渊一边开车一边大大咧咧地说,“老吴他就那样。
不是针对你。
前些时候……唉,反正就是出了些事,他伤到了脑子,醒来后就很多事不记得了,人也变得冷冰冰的。
不过你放心,他心眼不坏,就是有点……嗯,有点懒,而且特别讨厌别人提以前的事。”
翟天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海景,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失忆?
所以他不是故意不认自己?
车很快驶入春江路附近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普通居民小区。
环境安静,绿化不错,但绝谈不上奢华。
“就这儿了”陈凯渊帮忙把行李箱拎下来,“密码他应该发你了。
我就送你到这儿,还得回支部报告。
有啥事随时电话联系,或者首接在内部通讯频道吼一嗓子都行。”
送别了陈凯渊,翟天临深吸一口气,输入了手机上新收到的六位数密码。
“嘀”的一声轻响,电子锁绿灯亮起。
他推开门,首先涌入鼻腔的是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茶叶清香、狗毛和一点点……披萨饼味道的复杂气息。
紧接着,一道白色的“闪电”伴随着欢快的“汪汪”声猛地扑了过来,热情地围着他又蹦又跳——是一只通体雪白、笑容天使般的萨摩耶。
“哎呦,你好你好!”
翟天临猝不及防,差点被这只热情的大狗扑倒,心情却奇异地放松了些。
随后,一只棕白相间、耳朵硕大、眼神温顺的查理王小猎犬也迈着优雅的小步子走过来,好奇地嗅了嗅他的裤脚。
“看来‘棉花糖’和‘公爵’很喜欢你。”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
翟天临抬头,看见吴故延正瘫在客厅一张看起来极为舒适的灰色布艺沙发上,身上换了一套深蓝色的家居服,狼尾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
他手里拿着游戏手柄,面前的超大电视屏幕上正暂停着一款画面精美的动作游戏。
沙发旁边散落着几个游戏卡带盒子,茶几上摆着喝了一半的乌龙茶瓶、一盒开了封的饼干,以及一个正在自动沿着墙角巡逻的扫地机器人。
整个家的装修风格是简单的现代简约,但绝不像翟天临想象中那样冰冷整洁。
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薄毯,角落堆着几本看到一半的军事杂志和小说,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放着洗净但还没收进柜子的玻璃杯,阳台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晾晒的日常衣物。
一切都显得有些随意,甚至有点乱,却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气息。
“它们叫棉花糖和公爵?”
翟天临放下行李,蹲下身揉了揉萨摩耶毛茸茸的大脑袋。
棉花糖立刻舒服地眯起眼睛,用头蹭他。
“嗯。”
吴故延的目光回到游戏屏幕上,手指飞快操作起来,屏幕上响起打斗的音效,“次卧在那边,你自己收拾。
床单被褥在衣柜上层,新的。
Wi-Fi密码贴在冰箱上。
厨房东西随便用,但用完自己收拾干净,洗碗机在橱柜下面。
狗早晚各遛一次,粮食在阳台储物箱,定量喂。”
他语速不快,但安排得条理清晰,显然早己习惯这种模式。
“好,好的。”
翟天临拉着行李箱走向次卧。
房间不大,但干净,有基本的家具和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床。
他打开衣柜,果然找到了崭新的床上用品。
等他铺好床,简单归置好行李走出来时,吴故延己经结束了游戏,正拿着水杯接水喝。
棉花糖和公爵一左一右蹲在他脚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它们饿了?”
翟天临问。
“到饭点了。”
吴故延喝完水,指了指阳台,“狗粮勺在桶里,每只两勺半,拌一点罐头肉。
罐头在左边第二个柜子。”
翟天临依言照做。
当他手忙脚乱地拌好狗粮,看着两只狗欢快地吃起来时,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失忆了的、冷冰冰的表哥,似乎只是把某种内在的“柔软”藏在了懒散和淡漠之下,比如这些生活里便利的电子设备,比如这两只被他照顾得很好的狗。
晚上,翟天临主动提出做饭。
冰箱里食材不多,但足够他做两碗简单的西红柿鸡蛋面。
吴故延对此不置可否,但闻着香味从沙发上起来,默默地坐到了餐桌旁。
两人沉默地吃着面。
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棉花糖趴在旁边吧嗒嘴的声音。
“那个……”翟天临犹豫着开口,“明天……我需要做什么?”
吴故延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精准。
他抬眼看向翟天临,那双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工作”的认真。
“明天早上八点,跟我去支部。”
他语气平淡,“你的‘课程’该开始了。
GTRCC不养闲人,你需要尽快知道如何在这见鬼的‘蝶纪元’里活下去,以及……我们到底在对付什么。”
他的话音落下,窗外恰好传来一阵隐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在城市夜晚的喧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