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盏兔子灯烧起来时的样子。暗红的火苗舔舐着褪色的绒布耳朵,
把萧惊尘当年亲手刻的“清沅”二字吞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被风吹得没了踪影。
阿桃在旁边哭着拉我,可我就站在那里,看着火灭成一堆黑渣,
指腹还残留着昨夜摩挲灯身时摸到的那道细微裂痕——那是大婚当夜,
他把灯从妆奁里取出来,不小心摔在地上磕出的印子。1暮春的长安西市,
牡丹灯会挤得人喘不过气。我攥着半块糖糕,糖霜黏在指尖,
却被不远处那抹月白身影勾走了魂。那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爷萧惊尘。他斜倚在朱红栏杆上,
玉扳指转得漫不经心,身边围着几个公子哥,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他仰头笑起来。
鬓边银冠的流苏晃啊晃,竟比满街花灯还要亮。我是太傅沈家的嫡女,
自小被母亲教着“行不摆裙,笑不露齿”,连走路都要数着步子。可那天,我忘了规矩,
就那么站在人流里,直勾勾地望着他。直到他忽然转头,桃花眼精准地锁住我,
我才慌得像被抓包的小偷,猛地低下头,攥着糖糕的手沁出了汗。“哟,
这沈太傅家的小千金,怎么跟个小耗子似的?”他的声音落在头顶,带着点戏谑的暖。
我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他手里捏着盏兔子灯,白绒绒的耳朵耷拉着,可爱得紧。
“躲什么?我又不吃人。”我紧张得忘了行礼,只嗫嚅着:“侯、侯爷安好。”他挑了挑眉,
把灯递过来:“给你的。看你盯着我半天,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指尖刚碰到灯柄,
就觉他的指腹轻轻蹭过我粘了糖霜的指尖,我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却听见他又说:“不过这灯可不能白拿。”他俯身,气息扫过我耳尖,“下次见我,不许躲。
不然我就去跟太傅说,他教的好女儿,见了长辈就跑。”我脸颊烧得发烫,抱着灯转身就跑,
连“多谢”都没敢说。跑远了回头,还看见他站在原地挥手,指尖似乎还朝着我这边点了点,
笑意晃得我心口发紧。那盏灯,我藏在妆奁最底层。后来才知道,这惊鸿一瞥种下的,
不是情根,是日后缠得我不死不休的,蚀骨的痛。及笄那年,我跟着母亲去将军府赏花宴。
满园海棠开得艳,我却没心思赏,只坐在廊下翻《诗经》,油墨香压不住远处的喧闹。
“萧惊尘!你太过分了!”尖利的怒喝刺破宁静。我抬头,看见萧惊尘站在花池边,
端着酒杯笑,地上碎了个青瓷杯,王公子涨红了脸,气得发抖。“过分?”他轻嗤,
酒液溅在青石板上,“赌输了学声狗叫,怎么,输不起?”周围人围过来,有劝和的,
有看戏的。我皱紧眉——京里早把他的“放荡”传得沸沸扬扬,今日一见,竟比传言还刺眼。
他转身要走,路过廊下却顿住,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书卷上:“沈大小姐?好久不见,
还在读《关雎》?”我起身行礼,语气平淡:“侯爷安好。”他走近两步,
指尖轻轻碰了碰我书页上的批注,指腹带着点薄茧,
蹭得我手腕发麻:“字写得越来越好看了,就是这批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较真得很。
”我攥紧书卷,往后退了半步:“侯爷行事,未免有失身份。”“身份?”他笑出声,
俯身凑得更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我永安侯府的身份,要靠虚礼维持?
你读圣贤书,倒把自己困成了笼中鸟。”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垂在身侧的发梢,
“连笑都不敢大声笑,活着多没意思。”我脸色发白,
猛地偏头躲开他的触碰:“侯爷请自重。”他的手僵在半空,笑意淡了些,转身就走,
衣摆扫落海棠花瓣,红得刺眼。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
还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刚才他指尖的温度,竟在我手腕上留了很久。
直到阿桃拉我:“小姐,假山后有人。”我望去,只瞥见明黄色衣角,
三皇子李弘的目光落在萧惊尘身上,冷得像冰。那一刻,我莫名觉得,萧惊尘的“放荡”,
或许没那么简单。2静安寺还愿那日,我遇了险。护卫去买点心,马车刚拐进僻静巷子,
就被几个地痞拦住。他们拍着车辕骂污话,伸手要掀车帘。阿桃吓得尖叫,我攥着玉佩,
指尖发抖。马蹄声突然传来,萧惊尘骑着黑马冲过来,三两下就把地痞打跑了。
他走到马车旁,眉头皱得紧,伸手就撩开车帘:“沈大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
”他的手差点碰到我的肩膀,我慌忙往里缩了缩:“多谢侯爷,我没事。”他松了口气,
却没收回手,反而撑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出门怎么不带够护卫?你们这些小姐,
总以为长安处处是规矩,忘了暗处有多少龌龊。”话虽冲,可我听出了关心。
我咬了咬唇:“侯爷若顺路,不如一同?”他挑眉,
指尖在车辕上敲了敲:“不怕我坏你名声?”“侯爷非恶人。”我垂下眼。马车前行,
我掀开帘角偷偷看他。夕阳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骑在黑马上,身姿挺拔,
偶尔会回头朝我这边看一眼,眼里带着点笑。“看什么?”他忽然转头,
正好撞进我的目光里,我慌忙要放帘,他却喊住我,“别放,风不大,看看风景也好。
”我没敢再看,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暖得像夕阳。可我没看见,
他转头望向天际时,眉宇间瞬间凝起的阴云——他的“路过”,从来都是刻意安排。
三皇子要他接近沈家,而我,是最好的突破口。只是那天他看着我缩在马车里,
眼里满是慌乱,竟忍不住想,如果能真的护着我,该多好。萧惊尘开始频繁来沈家。
有时是送几盆我喜欢的兰花,花盆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说“花坊老板说这品种衬你,
我特意挑了开得最艳的”;有时是拿着书卷来讨教,明明讲《论语》时他的见解比我深刻,
却故意停下来,看着我说“清沅,你再讲讲,我没听明白”;有时只是站在院子里看我练字,
我写累了抬头,总能看见他靠在海棠树下,手里把玩着一片花瓣,目光落在我身上,
温柔得像水。有次我练字时,墨汁溅到了手指上,他走过来,没等我反应,就抓起我的手,
用自己的帕子轻轻擦。他的指腹蹭过我的指尖,带着点薄茧,痒得我心跳加快。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低头看着我的手,声音很轻,“下次再溅到,
我可就罚你多写十遍《兰亭集序》。”我慌忙抽回手,脸颊发烫:“侯爷别闹。”他笑起来,
把帕子塞给我:“拿着,下次用这个擦,比你的绢帕吸墨。”我渐渐发现,
外人说的“不堪”都是假的。他会给街边的乞丐丢银子,会在酒楼里护着被轻薄的歌女,
聊起诗书时,眼里的光比花灯还亮。我对他的喜欢,像藤蔓,悄悄爬满了心墙。
那天他送我一幅荷花图,卷轴还是新的。他说“画坊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
我特意让老板装了裱”。墨色浓淡相宜,荷风仿佛要从纸上吹过来。“你怎知我喜欢荷花?
”我抬头问。“猜的。”他耳尖发红,伸手挠了挠头,“上次听你跟阿桃说,
喜欢荷花的清净,我就记下来了。”心里像浸了温水,我轻声说:“多谢,我很喜欢。
”他忽然上前一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发梢:“清沅,你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
有点喜欢我?”我脸颊通红,攥着画的手抖起来:“侯、侯爷说笑了。”他俯身,
呼吸落在我额上,带着点荷花图的墨香:“我没说笑。我喜欢你的规矩,喜欢你的认真,
喜欢你看我的时候,眼里的光。”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清沅,我想娶你。
”心跳得要跳出胸腔,我想告诉他“我也是”,可阿桃的声音突然传来:“小姐,
夫人叫您去前厅!”我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就跑,连画都忘了拿。
跑远了还能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可我不敢回头。3后来才知道,他站在原地,
手里攥着我落下的画,嘴角的笑意藏着多少苦涩——他怀里揣着三皇子的密信,“借沈氏女,
笼络沈韫”,而我,是他必须利用的筹码。他对我的心动,是计划之外的意外,
却也是不得不牺牲的东西。永安侯府派来提亲的人,是侯府的老管家,捧着烫金的庚帖,
站在沈家前厅的青砖地上,语气恭敬却带着侯府的底气。我那时正在后院练字,墨汁刚研好,
笔锋刚落在纸上写了个“清”字,
就听见前厅传来父亲沉得能滴出水的声音:“永安侯府的好意,沈某心领了。只是小女顽劣,
配不上小侯爷,还请回吧。”笔杆“啪”地掉在宣纸上,浓黑的墨汁瞬间晕开,
把那个“清”字浸得面目全非。阿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前厅闹起来了!
老爷说……说小侯爷流连青楼,不是良配,不肯应下这门亲事!”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
连呼吸都发疼。我知道外人怎么说萧惊尘——说他日日泡在平康坊的楚馆里,
说他抱着歌女喝酒到天明,说他把青楼当成了第二个家。可我也记得,
他会在雨天给街边的乞儿递伞,会在我练字时悄悄磨好墨,
会把那盏兔子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里。我没顾上擦手上的墨,赤着脚就往前厅跑。
刚到廊下,就看见母亲拉着老管家的手,语气委婉却坚定:“张管家,
不是我们驳侯府的面子。你看京里谁不知道,小侯爷每日醉卧青楼,
清沅自小被我们教着循规蹈矩,若是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老管家还想再说什么,
父亲已经沉声道:“不必多言。沈家门风严谨,断不能让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送客。
”我冲进去,一把抓住父亲的袖子,声音发颤:“爹!我愿意!”满厅的人都愣住了。
父亲转过身,看着我满手的墨渍和慌乱的样子,眼里满是失望:“清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萧惊尘是什么人?他今日能抱着歌女喝酒,明日就能把你抛在脑后!你怎能如此糊涂!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爹,我见过他的,他不是外人说的那样!
他……”我想说他救过我,想说他记得我喜欢荷花,想说他给我的兔子灯还在妆奁里,
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出口——那些细碎的温柔,在“流连青楼”的名声面前,
显得那么单薄。母亲走过来,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清沅,娘知道你或许对小侯爷有好感,
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娘不能让你赌上一辈子的幸福。”那天的提亲,终究是不欢而散。
老管家走时,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惋惜,我知道,这事若是沈家不松口,侯府那边怕是也难办。
晚饭时,我没动筷子,只是看着桌上的青菜发呆。父亲放下碗,叹了口气:“清沅,
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萧惊尘的性子,京里人人皆知,你若是执意要嫁,将来受了苦,
可别后悔。”“我不后悔。”我抬起头,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定,“爹,娘,我想去找他。
我想问问他,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我也想告诉他,我愿意等他,等他证明自己。
”母亲还想劝,父亲却摆了摆手:“让她去。年轻人的事,总要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身素色的衣服,去了永安侯府。门房说萧惊尘一早就出去了,
我问去哪里,门房支支吾吾地说:“小侯爷……去了平康坊的倚红楼。”4我的心沉了下去,
却还是咬着牙,往平康坊走。平康坊的脂粉香飘得很远,
街边的青楼门口站着打扮妖娆的女子,看见我这样素衣素裙的姑娘,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站在倚红楼门口,看着楼上挂着的红灯笼,手脚都在发抖。就在这时,
一辆马车停在我身边,车帘掀开,萧惊尘探出头来,看见我时,眼里满是惊讶:“清沅?
你怎么在这里?”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袍,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脸上没有丝毫醉意,
反而带着点匆忙。我看着他,
眼泪突然掉下来:“他们说你在这里……说你日日都在这里……”萧惊尘跳下马车,
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想擦我的眼泪,又怕碰脏我,只能僵在半空:“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今日来,是给一位故人送药的——她从前是这楼里的歌女,如今病了,没人照顾。
”他拉着我走到马车旁,掀开另一侧的车帘,里面放着一个药包,还有几件素色的衣裳。
“我知道京里都怎么说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委屈“我没法跟所有人解释,
可我不想你也误会我。清沅,我从来没有把青楼当成家,那些醉卧青楼的传言,
有些是我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有些是旁人瞎传的。”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
心里的委屈突然就散了。我拉着他的手:“我知道。我爹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说你不是良配。
萧惊尘,我们一起去跟我爹说好不好?我想让他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萧惊尘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握紧我的手,指尖带着点薄茧,却很有力:“好。我跟你去。
我会让沈太傅知道,我萧惊尘,就算拼尽所有,也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们一起回了沈家。
父亲看见萧惊尘,脸色更沉了,转身就要进书房。萧惊尘上前一步,
对着父亲深深作揖:“太傅,晚辈知道,您是担心清沅受委屈。晚辈在这里立誓,从今往后,
绝不再踏入青楼半步,绝不再让清沅因我受半点流言蜚语的伤害。若是晚辈做不到,
任凭太傅处置,绝无半句怨言。”父亲没回头,却停住了脚步。
母亲在一旁叹了口气:“小侯爷,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流言可畏。你若是真的对清沅有心,
就用行动证明给我们看。”萧惊尘抬头,眼里满是坚定:“晚辈会的。
晚辈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清沅没有选错人。”接下来的日子,萧惊尘真的变了。
他不再去平康坊,每日要么去侯府的书房看书,要么就来沈家,帮父亲整理书简,
陪母亲说话。有时我在练字,他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磨墨,
偶尔会指着我的字说:“这个‘沅’字,你写得越来越好看了。”父亲看在眼里,
脸色渐渐缓和。有次萧惊尘帮父亲修补了一本破损的古籍,父亲拿着古籍,
对母亲说:“这孩子,倒也不是全无心性。”母亲笑着看我:“清沅,你看,
只要你们肯争取,总会有希望的。”终于,在萧惊尘日日来沈家“报道”了一个月后,
父亲终于松了口,对着萧惊尘说:“罢了。我就信你这一次。若是将来你敢对清沅不好,
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会放过你。”萧惊尘对着父亲深深鞠躬,眼眶都红了。
他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是笑意,像那年牡丹灯会上的光,晃得我心口发暖。我以为,
我们终于跨过了阻碍,以后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原来,我拼尽全力争取的爱情,从一开始,
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5永安侯府提亲时,我正在练字。笔杆“啪”地掉在纸上,
晕开一大团墨。母亲握着我的手笑:“清沅,你得偿所愿了。”我也笑,以为幸福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