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沈公子时,我是陈府待罪的家奴,即将被杖责发卖。他清冷一言,为我洗去污名,
救下贱命。再见他时,他家破人亡,双腿尽断,被昔日爱侣弃如敝履。他躺在恶臭的巷口,
像一摊烂泥,连腐烂的伤口里都生了蛆。我的主子让我选,是留下继续做高门奴婢,
还是跟着地上这滩烂泥一起滚。我站起身,走到沈公子身边,将他背上了我的背。
1我叫萍笙,是陈府的家生奴仆。爹娘死得早,我记事起就在这大宅子里了。一个人,
跟水里的浮萍似的,没根。那天,陈老爷不知从哪弄来个瓶子,宝贝得不行,
说是前朝的官窑。可他早上才出去,中午回来,那瓶子就碎了。一地的碎片。
阖府上下的下人都跪在院子里,老爷的脸黑得像锅底,谁都不敢出声。老爷问是谁干的,
没人认。我跪在最后面,心里直打鼓。这种时候,要是没人认,
老爷肯定要随便抓个人出来出气的。正跪着呢,忽然,管家的儿子指着我,大声说:老爷!
我看见了!我看见萍笙鬼鬼祟祟地在您院子外头转悠!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没有!我今儿早上一直在后院干活,一步都没离开过。可老爷正在气头上,
根本不听我分辨。好哇!你这个小贱蹄子!给我拉下去!狠狠地打!打完就发卖出去!
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来架住我。棍子还没落下来,我就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完了,我想,
我这条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就在我闭着眼等死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淡淡的,
却很好听。陈伯父,且慢。我听见声音,才发现老爷身边还站着一位公子。是沈公子,
沈清晏。他是我们家景升少爷的好友,来府里做客的。听说他爹是太子少傅,
他自个儿是太子的伴读。反正就是那种顶顶尊贵的人。他可真好看,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
人也清清静静的,站在那儿,跟画里的人似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他走到我跟前,
看了我一眼,然后对老爷说:院中泥泞未干。若这位姑娘真去过您院子,
鞋底裤脚必有泥痕。大家顺着他的话,都朝我的脚上看。我的鞋子和裤脚干干净净的。
因为我根本就没踏进过那个院子。沈公子又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可冤枉了人。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春天的风,一下子就把要冻死我的那股寒气给吹散了。后来,
老爷查清楚了,是府里别家的少爷小姐们追着玩,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把瓶子给摔了。
老爷拂袖而去。下人们也都赶紧爬起来,各干各的活去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院子里一下就空了,只剩下我还瘫在地上,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了,腿还抖个不停。
没人多看我一眼。那位沈公子从我身边经过,脚步停了一下。他轻轻说了一句:起来吧。
说完,他就走了,好像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我知道,这对人家来说,
就是抬抬手的小事。可对我来说,就是救了我一条命。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
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唉,我可真没用,连句谢谢都不敢当面说。2后来,京城的天就变了。
一夜之间,街上那些茶楼酒肆里说书的先生,全都闭了嘴。街头巷尾,
总有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可只要一看到巡街的官兵过来,就立马散开。
我跟着府里管事出去采买,看到告示墙那边围了很多人,但又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敢凑近。
只有一张新贴的巨大告示,在风里哗啦啦地响。我不识字,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回到府里,我端着水盆路过花园角落,听见两个洒扫的婆子在偷偷说话。她们说,
太子被废了,关进了宗人府。我心里咯噔一下。太子出事,那沈公子他……果然,
她们接着就说,沈公子全家都被抄斩了。我手一抖,盆里的水洒了一半。
那么好看、那么好心的一个人,怎么就……我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他们说,
太子最后拼死求情,才保下沈公子一条命。死罪是免了,但官也没了,功名也没了,
被贬成了庶民。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心里不住地念叨。只要活着,总比什么都没了强。
我们陈家,因为站的是大皇子的队,这下子可得意了。老爷天天都红光满面的。
府里的气氛也全变了。我们家景升少爷,从前和沈公子是顶要好的朋友,成日里清晏兄
、清晏兄地叫得亲热。可自打沈家出事,沈清晏这三个字就成了府里的禁忌,
谁也不敢再提。府里所有跟沈家有关的字画、摆件,一夜之间全都被清走了,扔的扔,
烧的烧。景升少爷脸上的笑也少了,看着心事重重的。而他身边,不知何时开始,
多了一位常来走动的棠儿姑娘。我听人说,这位棠儿姑娘,是沈公子以前定过亲的未婚妻。
他们俩本是青梅竹马,感情好得很,整个京城的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仙女配神仙,
大概就是说他们那样的吧。可沈家一出事,这门亲事就再也没人提了。如今,
棠儿姑娘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跟在景升少爷身边,两个人进进出出的,
又成了京城里人人羡慕的另一对璧人。唉,人心变得可真快。我一个下人,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想,公子,你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3那天,
景升少爷和棠儿小姐要去城南的药材巷,给棠儿小姐的娘拿药。我提着篮子跟在后面。
从药铺出来,刚拐过一个巷子口,一股恶臭就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捂住鼻子。
只见一个浑身污泥、双腿都断了的乞丐,正挣扎着想往药铺里爬。药铺的伙计一脚把他踹开。
还骂道:滚远点!臭乞丐!那乞丐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过身来。我看了一眼,
心里一震。那张脸虽然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满脸污泥血痕,可那眉眼……是沈清晏公子!
我手里的药包差点掉在地上。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好像烧糊涂了,眼神都是散的,
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药铺的方向,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我下意识地去看景升少爷。我心里还存着一点点指望。他们以前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现在看见朋友这个样子,总该……总该会管管吧?可我只看到景升少爷皱了皱眉头,
往旁边挪了一步,想挡住棠儿小姐的视线。可棠儿小姐已经看见了。
棠儿小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别过脸,抓着景升少爷的袖子,声音发抖:陈公子,
我们快走吧,我……我心里难受得紧……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怕惹麻烦,
他们心里有鬼,他们只想赶紧撇清关系。他们不会帮他的。景升少爷扶着棠儿小姐就要走。
就在这时,那药铺伙计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破扫帚,上面还沾着烂菜叶和污水。
他走到沈公子身边,用扫帚推搡着他:“让你滚你没听见?碍着我做生意了!
”扫帚碰到了沈公子的伤口,他的身子猛地抽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然后,
他就彻底不动了,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马车旁的管事已经不耐烦地在催了:萍笙,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跟上!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快步走到景升少爷的马车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把头磕在地上。我的声音都在抖,
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奴婢恳求少爷开恩!当年沈公子一句话救了奴婢的命,此恩不报,
奴婢猪狗不如!只求少爷让奴婢留下来,照顾他几天,送他最后一程。事了,
奴婢一定回府领罚!景升少爷转过身,眼神冷硬。不成!你是我陈府的丫鬟,你留下来,
跟我们陈府亲自出面照顾他有什么区别?他看着我,忽然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
立刻起来,忘了这事,跟我回府,我当你没提过。他顿了一下:二,你跟他走。
但你不再是我陈府的人!安顿好后自己回府取身契和放良文书。府里银钱衣物,
一概不准带走!从此,是生是死,荣辱富贵,再与我们陈家,没有半分干系!
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孤苦无援的夜晚。我这一辈子,除了我那早死的爹娘,
又有谁真正把我当个人看过?只有他。他把我当成了一个人。如今,他落难到这个地步,
我要是也走了,跟那些踩着他往上爬的人,又有什么分别?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不管他。
我们这样的人,抱在一起取暖,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受辱要好。眼泪滚了下来,
我重重地又磕了一个头:奴婢……选第二条路。谢少爷多年的收留之恩。
我站起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还要带着一个快死的人,
前面就是一条死路。可我心里就是有一股傻劲儿撑着,就算只能让他多活一天,
多活一个时辰,也算是还了恩了。景升少爷不再看我,我甚至觉得他脸上有一丝解脱。
他好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他扶着棠儿小姐上了马车,轻声说:我们走吧,该做的,
都已经做了。马车走了,扬起一阵灰尘,很快就看不见了。巷子口,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沈公子身边。我蹲下来,轻轻地对他说:公子,我们走吧。从今往后,
只有我们了。他闭着眼睛,没有回应。4我身上唯一值钱的,
是我娘留给我的一对小小的银耳坠。我当了它,换了二两银子。我在南城最穷的贫民区,
租了一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屋。租金一年一两,真贵。我把他弄回屋里,放在唯一的木板床上。
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擦洗身子。他身上的衣服早就烂成布条了,和血肉黏在一起。
我用剪刀一点点剪开,一股恶臭冲出来。他伤口上竟然有白色的蛆在爬。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冲到门外,扶着墙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完,
我用袖子擦了擦嘴,又端着水盆回了屋。我一边用布巾小心地擦拭他的身体,清理那些污秽,
一边轻声跟他说:公子,很快就好了,忍一忍。他昏迷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他伤口发炎了,烧得厉害,整个人都在说胡话。我没钱请大夫,更没钱买药。我忽然想起,
之前路过的仁心堂药铺,伙计每天下午都会倒药渣。我壮着胆子,
拉住一个看着面善的老伙计,一个劲儿地作揖,低声下气地问:伯伯,
这药渣里……有没有能消炎退烧的?我……我拿回去再煮煮水,行吗?他看了我一眼,
没说话,用脚在药渣堆里拨了拨,踢出几块黑乎乎的东西:这些是黄芪、甘草的渣,
拿去吧。谢谢伯伯!谢谢伯伯!我高兴得都快哭了,赶紧把那些宝贝捡起来,
用衣角兜着跑了回去。为了挣钱,我去找了浆洗衣物的活儿干。一天下来,
一双手泡在冷水里,又红又肿,只能换来几个铜板。换来的钱,我都拿去买了最便宜的糙米,
熬成米汤喂他。我自己呢,就去酒楼的后巷,捡那些客人吃剩下、还没馊掉的东西填肚子。
唉,我可真是没用,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一个病人。5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公子的烧慢慢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清醒,有时候比糊涂更痛苦。他一睁眼,
发现自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他身子残了,起初大小便都收不住,弄得满身满床都是。
他一个那么骄傲的人,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羞愤。他开始不吃不喝,想活活饿死自己。
我心里难受,但我不太会劝人。我只是默默地把他弄脏的床铺收拾干净,换上干净的干草。
然后端来一碗我好不容易用野菜给他熬的汤。他看着我,
声音哑得像破锣:给我……一个痛快吧。我小心地扶起他,一勺一勺地喂他。他不张嘴,
汤顺着嘴角流下来。我就一遍一遍地喂。转机发生在一个晚上。他大概是疼醒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发出一声呻吟。我一下子就惊醒了,想都没想,
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又发烧了。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看着我。
目光长久地落在了我那双又红又肿、还破了皮的手上。两行清泪从他凹陷的眼眶中滚落。
第二天,我再喂他米汤的时候,我发现,他开始自己往下咽了。
6他身上其他的伤好歹是稳住了,但腿伤一直在恶化。
我拿攒下的几个铜板去问了个赤脚郎中,他说再不治,这腿就彻底废了,人也可能保不住。
我又找了另外两个郎中来瞧,他们也都束手无策,说这种伤筋动骨的重症,
不是寻常郎中能医的。我心里急得像火烧。有一次,我去一户大户人家里帮忙浆洗,
听见主家的夫人们聊天,说起南方有个镇子上,有个姓裴的游医,叫什么裴济川,
医术特别高,最擅长接骨续筋。这成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我回去跟公子说了。
他现在已经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南方找这位裴神医。我可是,
我们身无分文,怎么去?我跑去城门口问那些南下的商队,我可以给他们当牛做马,
只求他们能带上我们。可人家一看我们这样,一个残废,一个丫头,
都像赶苍蝇一样把我们赶走了。等不下去了。我用剩下的一点积蓄,买了辆最便宜的破板车,
又买了几个硬邦邦的干馍馍,准备自己推着他走。我找了一个好心的货郎,
让他给我画了张去南方的简易路线图。就这么上路了。刚出京城没两三天,天就下起了大雨。
官道一下子变成了烂泥塘。那辆破板车根本不经用,两个轮子都深深陷进了泥里,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拉不动。雨越下越大,前后都看不到人烟。公子躺在车上,
盖着我唯一的旧被子,还是被雨淋得浑身发抖。我一摸他的额头,坏了,又开始烫了。
我急得没办法,只能用手去挖车轮下的烂泥。指甲都翻了,血和泥混在一起,
可车子还是一动不动。我看着雨幕里的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老天爷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我们终究是要死在这里了。就在我绝望得想哭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吆喝声。
是一支商队。商队头领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看着很凶的男人。他停下来,看了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