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市井传

“许半仙，我说这次你莫不是又用上了去年的老把戏？

上次咱俩在临清县口那活，差点被那媒婆追进莲花塘！”

张三贵一只手拎着印着‘玄门真传’的破锦旗，一只手曲着指头，在袖底悄悄搓灰，浓眉一皱，显出惯常的愁色。

但站在他身侧那矮瘦精悍的小汉子，正倚一只搪瓷茶壶，若有所思地从门缝往里张望。

许半仙掸了掸身上皱巴的半新不旧道袍，脸上挤出个又油又滑的笑：“呸，那莲花塘水浅，不就湿了一只靴子？

三贵，做人要与时俱进。

再说今儿可是都城京师，生意不做得像样些，如何应景？

也不看看，头顶那块招牌写了什么——‘许天师捉妖降魔，洞幽玄机，消灾化煞’，老百姓个个都信！”

“可咱俩真见了妖，真的只会跑啊。”

张三贵低声补刀，“你昨儿晚上做梦还吓得喊救命呢。”

许半仙白他一眼：“有命给钱的才是妖，咱是替天行道——”话音未落，院里吵闹几声，门外小厮推门探头：“大师，大师！

我家老太爷有事相询，快里面请！

可不敢让人看见，官府还在外头查问呢！”

许半仙悄掖好藏在袖里的几张堪舆图纸，顺手一抹头发，捏着嗓子，走起路来就跟踩着棉花似的轻盈起来。

张三贵见状，立刻变作谦恭道童，抱起罗盘葫芦，跟屁股后头进了门。

宅子里光景颇大，却不见往日富贵气，倒是满院子堆着兵器残件，一股子金铁腥气。

主屋里坐着个纸人似的老人，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见许半仙进来，只是歪着头，眼珠滴溜乱转，一副生怕人偷他魂的样。

“大师！”

老人声音飘忽，“家厢里近来光怪陆离，夜半总有鬼影叩门，连狗都唤不应。

隔壁赵家三少棺材板刚合，咱这心里不踏实。

该招的法事，请尽全套，银钱都好说。”

许半仙早练得一套唬人本事，闻言光脚一点地，正色开口：“贵宅地脉受扰，阴阳颠倒，必有不净之物潜入。

此事——须从源头问起。”

说着故作高深环视西周，又低声道：“敢问赵家三少何时故去？”

老人双唇一抖，咬了咬牙，道：“方才三日前——不过是大冷天睡下不醒，府上江南来的郎中，唤是气血两亏。

可据说赵家夜里也出过怪声。”

许半仙半合着眼，谢罢引路的小厮，带着张三贵踱步绕屋，心头却滴溜溜打起算盘：这一带胡同前些年闹水灾，新近许多人迁出，赵家三少的死，究竟是病还是横祸，里面倒真有文章。

他正想着，张三贵忽地从墙缝里捡出一物，压低声音把一个油腻纸团递过来：“半仙，你看像不像官府用的封条？”

许半仙伸指一掂，只觉指间透出一股铁晕腥气，纸面己染着血印，微不可查。

“有点门道。”

许半仙心道莫非碰上了扎手的案子，口上却贴着招牌笑脸：“张道童，备香炉、画符，我且画一道破邪符，先安宅。”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杂沓，还夹着捕快呼喝声，“搜查！

例行巡逻，闲杂人等一律在院口集合——”老太爷听到叫声，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许半仙立刻把符纸往香炉上一扔，借口乱象需定心，带着张三贵低低伏到偏房屏风后。

院中人马嘈杂，片刻后进来一队青衣衙差，领头的却戴着描鸾补子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一眼望去气度森严。

他身材高颀，脸色冷峻，双目如电——正是锦衣卫千户陈白石。

陈白石踏进门，目光一扫屋内，冷声道：“查访命案现场。

赵家三少死因蹊跷，与城中失窃奇案相关。

众人不得离宅。

你们两个——何人？”

面对锦衣卫大人，张三贵两腿首打哆嗦，一时捧着香葫芦都抱不稳。

许半仙却贼眼一转，面不改色，抬手打个稽首：“小的是许天师，道号半仙，此番受聘安宅作法。

实无他念，天地可鉴。”

陈白石淡淡道：“安宅作法？

我看你二人更像流民江湖骗子。

莫非你们昨夜曾在附近出没。”

许半仙正欲巧舌如簧，屋外忽有捕快低呼：“都头，后院水井旁发现血迹，还有官府文书碎片！”

陈白石眉头微皱，霍然转身，留下几个蓝衣衙役盯守屋中。

许半仙朝张三贵挤了挤眼，一面暗自叫苦，一面却觉事情有蹊跷。

这赵宅真出了命案，还牵扯上官府文书？

若卷进了大案，今日怕是浑身难脱。

“半仙，咱要不要快跑？”

张三贵磨牙。

“不跑！”

许半仙眯眼上下端详陈白石，“大事临头，反倒要稳住阵脚。”

他嘴巴贴着三贵耳朵，“记得去年在北塘碰见那个假和尚没？

他就是啊，越慌越死得快！”

说时迟那时快，锦衣卫己拉起围场，不许任何人离开。

许半仙眼见这片宅院兵器残件、封条血印，联想着赵家三少的离奇暴毙，越发觉得此案并非寻常鬼怪之事。

更多像是借鬼作幌子的杀人买命勾当。

这时，角门缝中闯进一缕风影，院外巷陌波动，人声渐远只余急促脚步。

许半仙浑身汗毛倒竖，却见院墙外晃过一张白布面具，闪电般消失在胡同拐角。

他按下心头余悸，知道今日这一遭只怕己卷入风暴中央。

张三贵又咬着耳根子小声问：“半仙，这案子到底是人干的，还是鬼闹的？”

许半仙拍他的脑门：“你傻！

鬼哪会贴官府封条？

但凡有道理的怪事，背后只有一个字——‘人’。

你就安分点，少嘴多看，回头若能脱身，倒也能多学一手。”

京师冬风扑面，一声犬吠远远传来，天气晦涩，宅院里鸦雀无声。

许半仙压下心头杂念，暗自琢磨：这鬼案奇案的背后，究竟藏了几重人心？

院外人马渐稀，锦衣卫封锁依旧。

他抬眼遥望破败的宅墙，忽觉那白布面具的背影似空留一丝未了的线索。

许半仙轻声自语，声音被风吹得西散，只余一点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