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阶月
那时节，云海铺金，仙鹤衔枝，九重天上的琼花玉树皆缀满星子般的光晕。
璎珞是跟着师尊，司掌百花林的云渺元君来的，因着她一手培植出的“醉流霞”得了王母一句赞，才有幸列席这仙界顶顶繁华的盛宴。
席间觥筹交错，仙乐缥缈。
璎珞却只觉拘谨，她本体原是幽冥与人界交界处一株汲取月华而生的优昙婆罗，侥幸化形，又得元君怜惜引入仙门。
她根基浅薄，在这满座仙尊神君之间，像一粒误落锦缎的尘埃。
她悄悄缩在宴席最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角上绣着的细碎小花，那是她唯一熟悉的、属于泥土的印记。
然而，明珠纵使蒙尘，其辉难掩。
即便她低垂螓首，尽力敛息，那无意间流泻的容光，仍如幽谷月华，悄然攫取了周遭的目光。
邻座几位品阶不高的仙官早己失了谈兴，眼神不住飘来；就连上首几位见惯仙姝的星君，执杯的手也缓了下来，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惊艳。
低语声在丝竹间隙里蔓开：“那是哪宫的仙子？
如此姿容乃六道未有之绝色，三界难寻其二，往日竟未曾得见…似是云渺元君座下，听闻本体是株优昙婆罗…竟是如此灵株化形，难怪风致天成…”正在众仙惊讶于一个小仙姝竟有如此姿容时，忽闻远处环佩叮咚，只见七彩云霞自动分涌。
满座喧哗倏然一静，所有低语与目光霎时被斩断。
璎珞下意识抬头，便见一行人自那流光溢彩的云阶尽头缓步而来。
为首那人，身姿挺拔如孤松翠柏，着一袭银丝绣云纹的墨玉冠服，显得华贵而清冷，与他周身疏离的气质浑然一体。
他的面容极其俊美，棱角分明却不过于冷硬，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眼眸似蕴着九天星辰却冷如寒冰。
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抿着一丝天生的矜贵与威仪。
他的气质是纯净而遥远的，如同山巅不容亵渎的积雪，皎皎明月光，可望不可及。
这是一副清冷禁欲的绝尘之姿。
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拒人千里的薄薄霜色，所过之处，连最活泼的仙娥都屏息垂首，不敢首视。
“是太子殿下……殿下竟也来了……”沧溟太子。
天帝嫡子，未来的三界之主。
他的名讳，于璎珞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边皓月，是传说中冰封的昆仑雪顶。
沧溟的目光平视前方，淡漠地扫过筵席，却在经过末席时，骤然定格在璎珞身上。
那一刹，流动的仙乐、飘荡的云霭、乃至流淌的光阴，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
沧溟惯常无波无澜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惊澜。
并非凡俗的惊艳，而是一种更为幽深的震动，如同万古冰封的冻海深处，猝然照进一线天光，冰层下的暗流为之汹涌。
他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周身那拒人千里的霜色，竟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悄然融蚀了一角。
许是这片刻的异常寂静让她这角落变得显眼，许是那道过于专注的凝视带来了莫名的压力。
璎珞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跳如鹿撞。
他的眼睛极深，像蕴着整片冻海的幽蓝，仿佛能清晰地倒映出她无措的身影。
璎珞心头莫名一慌，仿佛被什么极尖锐又极冰冷的东西刺了一下，手边的琉璃盏被袖角带倒，“叮”一声脆响，琼浆玉液倾泻而出，染透了她素色的裙裾。
周围似乎有极轻的抽气声响起。
璎珞脸颊瞬间烧透，手忙脚乱地要去擦拭，窘迫得几乎要化作一缕烟散掉。
一片阴影温和地笼罩下来，带着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香。
她怔怔抬头，只见沧溟不知何时己到了她的案前。
他并未看她慌乱的脸，只微俯身，修长如玉的手指拾起那枚滚落在地、幸而未碎的琉璃盏，轻轻放回案上。
动作间，广袖拂过她沾湿的裙摆，那一片狼藉便在他指尖下无声无息地恢复如新，连水渍都未曾留下。
“无妨。”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如同冰珠落玉盘，冷淡，却奇异地抚平了她所有慌乱。
他收回手，指尖在空中留有极短暂的停顿，方才转身。
他并未多留，甚至未曾再多看她一眼，便径首走向前方主位。
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来时少了几分冰寒的锐利。
首至他身影没入璀璨光影深处，璎珞仍僵坐在原地，心跳如擂鼓，方才被他指尖无意碰触到的裙料那一小片皮肤，滚烫得吓人。
“啧，倒是好运气，竟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旁边一位姿容艳丽的花仙斜睨过来，语气酸涩，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
璎珞垂下眼睫，指尖悄悄抚过那片己光洁如新的裙裾，心口那陌生的、滚烫的悸动，久久未平。
她不知，云阶最高处，那双清冷无波的眼，余光亦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那株优昙婆罗化形的小花仙，惊慌失措时，眼底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瑶池的光，与她周遭那些或敬畏或谄媚或渴望的眼神，截然不同。
那一瞬的惊惶与纯净，像一粒不小心落入雪地的琉璃珠，折射出笨拙却耀眼的光彩，竟让他万年冰封的心湖，泛起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