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和尘埃的味道，是这个世界呼吸的主调。
林刻从一具半腐的尸骸旁站起身，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发颤。他沾满污迹的手指从死者空洞的眼眶边掠过，精准地捻起了那半块被小心保存、尚未开封的压缩饼干。包装袋上暗红色的指印，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不远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伴随着某种黏腻物体被拖行的窸窣响动。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在右侧第三个货架后方，大约四十米。根据音色和节奏判断，是“裂口犬”——一种由犬类受强烈恐惧情绪污染后异变的生物，下颌骨裂成四瓣，布满倒刺，速度极快，嗅觉灵敏。
危险。但，也仅此而已。
林刻将饼干塞进背包侧袋，那里面的物资少得可怜。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曾经是大型超市的废墟，穹顶破了几个大洞，昏沉的天光斜射下来，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浓密灰尘，以及……那些仿佛拥有生命、不断扭曲变幻的彩色极光——人们称之为“孢子尘雾”，灾难的源头。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厌恶，也没有幸存者常有的麻木绝望。他的眼神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照着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咀嚼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噜声，带着明显的警告和发现猎物的兴奋。
被发现了。
林刻并不意外。裂口犬的嗅觉远超寻常，他身上的气味——尽管他自己闻不到任何特别——对于这些怪物而言，或许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他没有选择逃跑。在这片开阔的废墟里，背对一只裂口犬奔跑，等于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献给它的利爪。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右手无声地探向腰间，握住了一把用高强度钢管打磨而成的短矛，矛头被磨得异常锋利，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呜——嗷！”
一声低吼，黑影如电般窜出！
那东西的形态足以让任何心理素质过硬的人瞬间头皮发麻。它大体还保留着犬类的轮廓，但体型大了一倍不止，皮毛脱落大半，裸露的皮肤呈一种污浊的灰紫色。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从鼻尖开始，整个头部裂成了四片，每一片的内侧都长满了密密麻麻、倒钩般的惨白牙齿，涎水混着血丝从齿缝间不断滴落。
它扑来的速度快得惊人，带起一股腥风。
林刻的身体在瞬间做出了反应。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半步，身体重心下沉，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裂口犬最致命的正面扑咬。扭曲的犬头擦着他的肩膀掠过，腥臭的涎液溅在他破旧的夹克上，发出“嗤嗤”的轻微腐蚀声。
就在交错而过的刹那，林刻手中的短矛动了！
不是猛力劈砍，而是精准、迅疾如毒蛇吐信般的一刺！矛尖精准地捅入了裂口犬颈部与身躯连接的脆弱缝隙——那是他观察过多次，此类变异体神经系统传导的关键节点。
“噗！”
一声闷响。裂口犬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哀嚎，庞大的身躯因为神经中枢被破坏而瞬间失控，重重地摔倒在地，四肢抽搐，裂开的头颅疯狂开合，却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击。
战斗在三秒内开始，并结束。
林刻拔出短矛，带出一溜污血。他看也没看地上垂死挣扎的怪物，只是低头看了看肩夹克上被腐蚀出的小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件衣服的防护功能又下降了。
他蹲下身，用短矛熟练地剖开裂口犬的头颅，在黏稠的脑组织中翻找片刻，挑出了一颗约指甲盖大小、浑浊的灰色结晶体。这是“情绪结晶”的残渣，主要由“恐惧”构成，是这些怪物活动的能量核心，在某些地方可以当做劣质的能源或交易物。
他将结晶擦干净收起，整个过程冷静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货物，而非刚刚结束一场生死搏杀。
离开超市废墟，外面的世界更显荒凉。
崩塌的高楼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废弃的车辆锈蚀成了钢铁坟场，干涸发黑的血迹在各种地方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街道上弥漫着更浓的孢子尘雾，那些绚烂的色彩在空气中缓缓流转，美丽而致命。它们会放大任何强烈的情绪，并将之化为现实——恐惧滋生怪物，愤怒引燃不灭的火焰，绝望则让土地彻底失去生机。
人们管这叫“情绪污染”。
林刻拉高了夹克的领口，遮挡住口鼻，虽然这并不能完全隔绝孢子，但至少能给他一点心理上的安慰。他需要在天黑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过夜地点。城市的夜晚比白天危险十倍，不仅是怪物活动频繁，一些在极端情绪下彻底疯狂的“迷失者”，也比任何变异体都要可怕。
他沿着一条废弃的地铁隧道入口小心前行，这是他知道的几条相对安全的路径之一。隧道里阴暗潮湿，只有偶尔从通风口投下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不是怪物，是人声。
林刻停下脚步，将自己隐入墙壁的阴影中，呼吸放缓到近乎停滞。
“……妈的，这鬼地方真的还有‘净水’吗？别是骗人的！”一个粗嘎的男声抱怨道。
“闭嘴！地图是从那个‘学者’身上弄到的，他临死前不像在说谎。”另一个比较阴沉的声音响起，“小心点，我总觉得这附近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除了我们，连个鬼影都……”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林刻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的出现毫无征兆，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幽灵。隧道里的三个人吓了一跳，几乎是同时举起手中的武器——一把砍刀，一根绑着刀片的钢管，还有一把自制的手弩。
那是三个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警惕、贪婪和一丝疲惫的男人。典型的废墟幸存者模样。
双方对峙着。
林刻的目光平静地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个拿着手弩、眼神最阴沉的男人身上，看来他是领头的。
“我没有恶意。”林刻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缺乏起伏，“只是路过。”
阴沉男人上下打量着林刻，看到他虽然衣衫破旧，但还算整洁，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眼神……那眼神让他非常不舒服，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在这种世道，这种人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极度危险的家伙。
“路过？”阴沉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这隧道是我们先发现的，算我们的地盘。要过去，留下点买路财。”
他旁边的同伙也配合地露出威胁的表情，晃了晃手中的砍刀。
林刻沉默了一下。冲突毫无意义，会浪费体力，可能受伤，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最好避免不必要的接触。他解下背包，拿出刚才找到的那半块压缩饼干，扔了过去。
“只有这个。”
那个粗嘎声音的男人一把接过饼干，捏了捏，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但阴沉男人的目光却更加狐疑了。这么痛快？面对三个持械的男人，如此镇定？
“背包，打开看看。”阴沉男人得寸进尺，弩箭微微抬起，对准了林刻。
林刻看着他们，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被挑衅的波动。他只是淡淡地说：“不行。”
就在气氛骤然紧张，几乎要凝固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从隧道更深处猛地传来！
那叫声充满了极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仿佛发声者正目睹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三个男人浑身一颤，惊恐地望向隧道深处。拿着砍刀的那个甚至手一抖，刀差点掉在地上。
“是……是什么东西？”粗嘎男声音发颤。
只有林刻，他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不适。那高亢的恐惧尖叫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空茫的意识深处，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
紧接着，隧道深处传来了诡异的、仿佛湿哒哒的肉块在黏滑地面上快速爬行的声音，伴随着一种“咯咯咯”的、像是关节被强行扭断的怪响。
“怪……怪物！是情绪怪物！”阴沉男人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快跑！”
他们再也顾不上林刻，转身就向着来路亡命奔逃，瞬间就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中。
林刻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黏腻的爬行声正在快速接近！而且，他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孢子尘雾”似乎变得活跃起来，那些彩色的光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汇聚，向着惨叫发出的源头涌去！
强烈的情绪，正在滋生实实在在的恐怖！
“救命……救……呃……”
求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扼住喉咙的窒息声，以及……某种东西被撕裂、咀嚼的声响。
林刻握紧了手中的短矛。他能感觉到，那个正在成型或者已经被“恐惧”喂养出来的东西，很危险。比裂口犬危险得多。
他应该立刻离开。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隧道墙壁上的一些东西——一些散发着微弱磷光的、仿佛菌类一样的痕迹。这些痕迹很新，而且指向的方向，正是他计划中要去的一个可能的安全屋所在地。
深处的怪物，挡住了他的去路。
黏腻的爬行声越来越近，已经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腐烂和某种电击后臭氧般的怪异气味。
林刻不再犹豫，他迅速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隧道侧面一个半塌的、似乎是以前维修人员使用的壁龛。他几步冲了过去，侧身挤进狭窄的空间，将旁边一块断裂的水泥板拉过来，勉强遮挡住大部分入口。
他刚藏好，那东西就出现了。
即使以林刻空洞的心境，在看到那怪物的瞬间，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
那是一个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扭曲造物。它大体像一个被剥了皮、放大数倍的人形蜘蛛，躯干部分还残留着破烂的衣物碎片，显示它不久前可能还是一个人类。但它的四肢以反关节的方式扭曲着，如同节肢动物般支撑着身体，手臂末端不是手，而是如同螳螂般巨大、闪烁着寒光的骨质镰刀。
它的头部……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开合的、布满螺旋利齿的腔口，刚才那“咯咯”声，就是利齿摩擦发出的。它通体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浮肿苍白，体表不断渗出粘稠的、带着异味的透明液体。
它正在吞噬一具尸体，尸体的上半身已经被撕扯得不成形。
很显然，这就是刚才那个发出惨叫的幸存者的最终结局。他极致的恐惧，吸引了孢子，并在瞬间将他自身异化成了这副模样，或者说……孵化出了这只以他恐惧为食粮的怪物。
林刻屏住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知道，这种由强烈情绪直接催生的怪物，感官通常异常敏锐。
那“恐惧蛛魔”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现他，它专注于眼前的“美食”，发出令人作呕的吞咽声。
然而，就在它拖动尸体，转向隧道另一侧的时候，它那没有眼睛的头部，却猛地……定格在了林刻藏身的壁龛方向！
它发现他了！
是因为呼吸？心跳？还是……别的什么？
林刻不知道原因。但他知道，战斗无法避免了。
“恐惧蛛魔”发出一声尖锐的、仿佛指甲刮擦玻璃的嘶鸣，放弃了嘴边的尸体，四支反关节的肢体猛地发力，带着一股腥风，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朝着壁龛直扑而来！
骨质镰刀高高扬起，在昏沉的光线下划出致命的弧线，对准林刻藏身的水泥板，狠狠劈下！
“轰！”
水泥板在恐怖的巨力下瞬间爆裂，碎石四溅！
林刻在镰刀落下前的最后一刻，如同猎豹般从壁龛内翻滚而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开膛破肚的一击。飞溅的石块打在他的背上，带来一阵钝痛。
他刚刚站稳，“恐惧蛛魔”的第二击已然到来！另一只镰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斩向他的腰部！
太快了！
林刻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凭借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身体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镰刀的锋刃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带起的风压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顺势向后连续几个翻滚，拉开距离。短矛横在身前，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住怪物。
“恐惧蛛魔”一击不中，发出更加狂躁的嘶鸣，四只肢体快速移动，再次逼近。它那布满利齿的腔口大大张开，粘稠的唾液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不能硬拼。速度、力量都不在一个级别。必须找到弱点。
林刻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怪物的全身。关节连接处？体表似乎有粘液保护。那个腔口？攻击那里无异于自投罗网。
它的动作……似乎主要依靠那四只反关节的肢体驱动。躯干部分，尤其是背部，在移动时显得相对僵硬……
就在林刻分析战局的瞬间，“恐惧蛛魔”再次扑来！这一次，它不是用镰刀劈砍，而是猛地向前喷出一股墨绿色的、散发着强烈恶臭的粘液！
范围攻击！
林刻瞳孔一缩，向侧后方急退，但粘液覆盖的范围太大，眼看就要被溅射到——
突然！
异变陡生！
那狂躁扑来的“恐惧蛛魔”，动作猛地一滞！它那没有五官的头部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一种困惑般的、断断续续的嘶鸣。它仿佛瞬间失去了对林刻的准确感知，镰刀般的前肢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然后……它竟然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林刻，猛地转向隧道另一侧空无一物的墙壁，发起了疯狂的攻击！
镰刀砍在混凝土墙壁上，火花四溅，石屑纷飞。
林刻愣住了。
他维持着防御姿态，看着这完全超出理解的一幕。发生了什么？
他仔细观察着怪物。它的攻击毫无章法，充满了混乱和……一种莫名的狂乱？周围的孢子尘雾，似乎比刚才更加浓郁了，那些彩色的光带像受到某种吸引，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怪物身上，而怪物的体型，似乎在这种缠绕下，微微膨胀了一丝？
难道……
一个模糊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划过林刻空茫的脑海。
是因为……我？
“恐惧蛛魔”对墙壁的攻击持续了不到十秒，然后它猛地停下来，腔口开合着，转向另一个方向，又是毫无征兆地一阵猛攻。
它完全陷入了混乱，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
林刻紧紧盯着它，心中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回想起之前遭遇裂口犬，似乎也比平常更加暴躁；想起在超市里，那些怪物总是能很快发现他；甚至想起更早以前，一些难以解释的、围绕在他身边的异常攻击事件……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或者这些怪物天生感知敏锐。
但现在看来，或许不是。
或许，他的存在本身，对于这些由情绪驱动的怪物而言，就是一种强烈的……刺激？或者说，污染？
这个猜想很大胆，甚至有些荒谬。但如果成立……
林刻的眼神微微起了一丝变化。他不再犹豫，趁着“恐惧蛛魔”再次转向攻击空气的绝佳时机，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暗夜中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快速接近怪物的侧后方——那里是它视觉如果它有视觉的话和攻击的死角，也是它躯干相对僵硬的背部区域。
“恐惧蛛魔”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靠近，依旧对着空处疯狂输出。
三米，两米，一米！
林刻猛地跃起，全身的力量灌注于手臂，手中的短矛瞄准了怪物背部与头部连接的那一处略显黯淡、没有覆盖太多粘液的区域，用尽全力，狠狠刺下！
“噗嗤！”
这一次的声音，清晰而深入！
短矛几乎齐根没入！
“嘶嘎——！！！”
“恐惧蛛魔”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到极致的尖锐嘶鸣，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翻滚，镰刀四肢疯狂地挥舞，将隧道墙壁和地面砍得一片狼藉。
林刻早已松开短矛，迅速后撤到安全距离，冷静地观察着。
怪物的挣扎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动作才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瘫倒在地，只剩下四肢无意识的偶尔抽动。墨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浸润了地面。
隧道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林刻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走过去，拔出短矛，在怪物相对干净的皮毛上擦拭干净。他没有再去取这怪物体内的结晶——由纯粹恐惧滋生的核心，往往蕴含着不稳定且危险的能量。
他看了一眼怪物那可怖的残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迹和墨绿血液的双手。
刚才的猜想，如同藤蔓般在他空寂的内心开始滋生、缠绕。
为什么怪物会发现他，又会突然失控？
为什么他走到哪里，似乎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份研究日志里提到的“病原体Zero”……
还有他自己，这具无法感受任何情绪的、异常的身体……
林刻抬起头，望向隧道尽头那一点点微光，那是出口的方向。
他迈开脚步，继续前行。步伐依旧稳定，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入了比深渊更沉的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