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睁开眼,先闻到的不是雪气,是腐肉——像实验室里泡了半个月的蟾蜍标本,甜腻里裹着铁锈,顺着鼻腔一路爬到喉咙口。
他本能地干呕,却只吐出一点酸水,落在胸口,瞬间被破棉絮吸净,留下更深的凉。
头顶没有日光灯,只有一根歪斜的房梁,黑得发亮,像被火烤过又浇了血。
梁下悬着半具尸体,草绳勒进颈骨,脚尖垂在他额前,晃一下,晃一下,滴下一串早己冻住的血冰。
林渊想抬手拨开,却发现手腕被麻绳反捆,绳结粗粝,磨得腕骨“咔咔”作响。
他猛地挣扎,整个人像离水的虾弓起,草席“沙啦”一声碎成粉末,露出身下更黑的泥地——混着粪尿、脓血、还有不知什么年代的稻壳,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
“醒了?”
角落里有人说话,声音像钝刀刮过竹片。
林渊侧头,看见一个瘦小的黑影缩在稻草堆里,脸上只剩两颗鼓胀的眼珠,映着月光,像泡在浊水里的死鱼。
黑影咧嘴,牙齿缺了三颗,牙床泛着乌青,“再挣,绳结会越咬越深。
昨儿李三爷吊了三个,两个自己把自己勒断了气。”
林渊没吭声,他先确认了一件事:这不是梦。
实验室的酒精味、电梯的失重感、还有那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统统在记忆里定格成最后一帧——他摔进了电梯井。
可此刻,腐臭、寒夜、梁上尸体,都比死亡更真实。
他低头看胸口,破衣烂衫下是一具陌生的身体:肋骨嶙峋,肤色蜡黄,左乳下方一道新疤,像蜈蚣爬在纸糊的皮肤上。
心跳却急,砰砰砸着骨腔,告诉他:你活着,但活成了别人。
外头忽有铜锣敲,“铛——铛——”两下,隔着土墙震下簌簌灰土。
草堆里的黑影立刻缩成球,“夜收尸了,别出声。”
话音未落,木门被踹开,一股风雪卷着灯笼光灌进来。
灯笼上写“乐善”二字,红漆剥落,像结痂的疮口。
提灯的是个皂隶,帽檐压到眉根,只露出一只红烂的眼角。
他身后跟着两个壮丁,棉袄腋下裂口,露出里头黑亮的棉絮,一路走来滴滴答答,不知是雪水还是人油。
“还活着几个?”
皂隶问,声音闷在喉头。
壮丁踢草堆,像踢一袋袋麸皮,每踢一下就有***飘出来,轻得像烟,一散就断。
轮到林渊,他胸口被靴底碾住,肋骨发出危险的“吱”声。
他本能地蜷腿,裤管却滑下一截——小腿上赫然一排青紫牙印,深得见血,像被什么活物在绝望里啃过。
皂隶笑了,露出黄黑的牙结石,“这口牙口不错,拉去北岗还能挖三天沟。”
壮丁弯腰解绳,动作粗鲁却熟练。
林渊被拖出门槛的刹那,终于看见夜空——没有霓虹,没有霾,只有深得发紫的黑,星子冷硬,像嵌在骨膜上的碎玻璃。
雪片落在脸上,不化,反而割得皮肤生疼。
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古代,没有灯、没有药、没有“人权”两个字的古代。
尸体、绳索、牙印,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底纹。
而他,一个历史系研究生,此刻连户籍都不配拥有,只在“收尸簿”上占一个墨点:未死,可役。
院外停着一辆独轮车,车板血迹层层叠叠,像年久刷漆的案板。
己堆了西五具“未死”的人,胳膊腿叠成奇异的角,热气从鼻孔一缕缕飘出来,在雪里转瞬即逝。
林渊被扔上去,后脑磕在车辕,眼前炸开金星。
最后一刻,他看见皂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铁牌,借灯笼光瞄了一眼,懒洋洋地念:“丙字丑坑,林大郎——今夜先埋半截,留口气,明早填土。”
铁牌随手一抛,落在他胸口,“当”一声轻响,像给活人钉上的墓志铭。
独轮车吱呀启动,碾过冻硬的土路,颠簸里林渊听见自己断骨在皮肉里摩擦,声音清脆,像折干的树枝。
他忽然不再挣扎,只是仰面朝天,任雪片落在瞳孔上。
黑暗里,一个念头比寒风更冷、比尸臭更真实——“既然埋我半截,那我就用这半截身子,掀了你们整座坟。”
车辕远去,雪落无声,夜收尸的灯笼在黑暗里一摇一晃,像招魂的鬼火,又像送葬的引路幡。
风雪深处,更黑的影子正悄悄起身,一寸寸,从尸堆里爬出,带着牙印、绳索、和一双记得所有死亡细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