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周家老宅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瞬间模糊了窗外精心打理过的花园景致。
十三岁的周砚白坐在宽敞却显得有些空旷的书房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奥数习题集,笔尖却久久未动。
雨声嘈杂,却盖不住楼下客厅里传来的、那些属于成年人的、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那些声音像潮湿的水汽,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这座房子里,带来一种令他不安的改变。
今天,家里要来“客人”。
或者说,是即将成为“家人”的陌生人——林阿姨,和她的儿子,时屿。
父亲周维国在一个月前提及再婚时,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通知,而非商量。
“你林阿姨人很好,她儿子比你小几岁,以后就是你弟弟。
你要有个做哥哥的样子。”
哥哥。
周砚白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感觉舌尖泛起一丝陌生的涩意。
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在母亲去世后,与威严的父亲在这座大房子里保持着沉默的共生。
突然闯入的“母亲”和“弟弟”,像两块强行嵌入他既定生活的异形拼图,让他无所适从,甚至隐隐排斥。
楼下的交谈声似乎告一段落,脚步声朝着书房而来。
周砚白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握紧了手中的笔,视线落在复杂的几何图形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周维国率先走了进来,他身形挺拔,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但此刻眉眼间难得地缓和了几分。
“砚白,过来见见林阿姨和时屿。”
周砚白放下笔,站起身,动作规整得不像个少年。
他的目光越过父亲,落在了他身后的人身上。
林静阿姨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气质温婉,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善意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依言喊了一声“林阿姨”,声音是少年人清朗的调子,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那个躲在林静身后,只探出半个身子的小男孩身上。
那就是时屿。
十岁的男孩,个子小小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瞳仁是干净的琥珀色,此刻因为紧张和好奇,像林间初生的小鹿,湿漉漉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以及环境里这个陌生的“哥哥”。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海洋与灯塔的图画书,指节都用力得有些发白。
“小屿,叫哥哥。”
林静轻轻把儿子往前带了带,声音温柔。
时屿抬起头,彻底对上了周砚白的视线。
周砚白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习惯了用这种平静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在等待一声或许拘谨、或许怯生生的称呼,完成这个尴尬的初见仪式。
然而,时屿只是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他忽然松开了抱着图画书的手,朝着周砚白迈了一小步,然后,伸出了那只小小的、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周砚白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
孩子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潮湿的汗意,一种全然陌生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周砚白刻意维持的冷静外壳。
“哥哥。”
清脆的、带着一点奶气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犹豫和生疏,仿佛这个称呼己经在心里练习了千百遍,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周砚白浑身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声“哥哥”,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不是礼貌的敷衍,不是畏惧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天然的亲近意味。
仿佛他周砚白,天生就是他时屿的哥哥。
他低头,看着那只握住自己手指的小手,再看看男孩仰着脸、毫无阴霾的笑容,心脏某个坚硬的部分,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周维国看到这一幕,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对林静说:“看来两个孩子有缘份。
很好。”
林静也松了口气,温柔地笑了笑。
只有周砚白自己知道,他平静无波的心湖,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诚的亲近,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涟漪荡开,是一种微妙的、混杂着无措和一丝……被需要的奇异感觉。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周维国对时屿说道,语气是尽量放缓的温和,“有什么不习惯的,或者需要什么,都可以跟你哥哥说。”
时屿用力地点点头,依旧拉着周砚白的手指没放,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的房间在哪里?
我可以看看吗?”
周砚白沉默了一下。
他的领域意识很强,书房和卧室是他绝对的私人领地,不喜欢被侵入。
但面对这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以及父亲和林阿姨注视的目光,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在楼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小手,带着他朝楼梯走去,“跟我来。”
他的房间是冷色调的,整洁得近乎刻板,书籍、模型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他给人的感觉。
时屿却像进入了一个新奇的探险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但对每一样东西都只是用目光逡巡,并不乱动。
“哥哥,你喜欢看书吗?”
时屿指着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柜问。
“嗯。”
“哥哥,那个是什么?”
他指着窗台上一个手工制作的、略显粗糙的木质灯塔模型。
那是周砚白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做的,是他为数不多的、带着温暖记忆的物件。
“……灯塔。”
周砚白的回答简短,目光在模型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灯塔!”
时屿却像是找到了共鸣,兴奋地跑过去,踮着脚看,“我喜欢灯塔!
我爸爸……”他的话头突然顿住,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来,“我爸爸说,灯塔是给迷路的人指引方向的,很厉害!”
周砚白看着男孩瞬间的情绪变化,心里那丝莫名的涩意又泛了上来。
他知道了时屿生父的事情,那个浪漫而不羁的海洋摄影师,最终消失在了他追逐的海洋里。
这个弟弟,和他一样,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只是,他选择用沉默和疏离来筑起堡垒,而这个孩子,却选择用笑容和主动来拥抱未知。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金辉穿透云层,透过玻璃窗,洒在房间里,给冷色调的房间镀上了一层暖意。
光斑恰好落在时屿身上,他回过头,对着周砚白笑,牙齿白白小小的,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哥哥,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书吗?”
周砚白看着光影中的男孩,和他怀里那本《海洋与灯塔的传说》,心头那抹涩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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