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冰冷的柏油马路烫得膝盖生疼，林薇却感觉不到。
瓢泼大雨将她淋成落汤鸡，也浇不灭她心里的滔天恨意。
面前，是父亲林国栋冷漠的脸，旁边是姐姐林岚幸灾乐祸的笑。
“林薇，你今天就是跪死在这里，也别想拿到一个工农兵大学的名额！
你姐姐才是我们林家的希望，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就该有野丫头的命！”
父亲的话像淬了毒的刀，一刀刀扎进她的心脏。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小女儿，就因为她被丢在乡下自生自灭，就活该被踩在脚底？
她不服！她发誓，只要今天不死，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通通踩在脚下！
“林薇，你收拾一下，明天就去火车站。”
林国栋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通知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我正蹲在地上擦地板，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
隔着门缝看到他正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旁边坐着的是我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姐姐，林岚。
林岚正往嘴里塞着一块从供销社特供渠道买来的奶油蛋糕，
嘴角沾着白色的奶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爸，去火车站干什么？”我站起身，走进客厅，声音有些发抖。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一丝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国栋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下乡。
响应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他把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这是一份无上的光荣。
可我们全家都知道，这次我们大院里只有一个下乡名额。
一个必须有人去填补的名额。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为什么是我？！”我控制不住地喊了出来，“姐姐也是知识青年，她比我大，为什么不是她去？！”
“放肆！”林国栋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了出来，烫得他自己一哆嗦。
他恼羞成怒地瞪着我，“你这是什么态度？跟谁说话呢？
让你去是看得起你！你姐姐要留在城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
我看向林岚，她正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的奶油，眼神里全是看好戏的轻蔑。
她所谓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文工团跳舞，就是穿着漂亮的布拉吉，在城里风风光光地享受着一切。
而我，就活该被丢到那个鸟不拉屎的乡下去，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
“我不去！”我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要去你们自己去，我死也不去！”
“反了你了！”林国栋气得站了起来，一个巴掌就朝我脸上扇了过来。
我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嘴里一股腥甜的味道，我用手背一擦，是血。
“你这个孽障！白眼狼……
国家养你这么大，现在让你为国家做点贡献，你还敢讨价还价？
我告诉你林薇，这件事没得商量！明天你必须给我滚去乡下！”
林国栋指着我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林岚在一旁假惺惺地劝着：“爸，你别生气，妹妹还小，不懂事。
薇薇，你怎么能跟爸这么说话呢？爸也是为了你好啊，去农村锻炼锻炼，对你以后有好处。”
为了我好？
这话她说出来自己信吗？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这就是我的家人。
我的父亲，我的姐姐。
在他们眼里，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工具。
当初，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为了保住城里的工作，
林国栋狠心把我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送回了乡下老家，丢给年迈的奶奶。
直到奶奶去世，我才被接回城里。
可回来之后呢？
在这个家里，我活得像个透明人。
好吃的好喝的，永远是林岚的。新衣服新鞋子，也永远轮不到我。
我穿着林岚不要的旧衣服，吃着桌上剩下的残羹冷饭，干着家里最累的活。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听话，足够努力，总有一天，父亲会看到我的好，会对我有一点点父爱。
现在看来，全是我自作多情。
“我不去。”我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眼神死死地盯着林国栋，
“这个家，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既然你们这么容不下我，那我就走。但是下乡，我不会去的。”
说完，我转身就想往外跑。
我宁愿去当个盲流，在外面饿死，也不要像个垃圾一样被他们扫地出门，送到乡下那个无底洞里去。
“想跑？！”
林国庸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捏得我骨头生疼，“我告诉你林薇，只要我还是你老子，你就得听我的！
来人，把她给我关到房间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出来！”
他一声令下，一直躲在厨房门口看热闹的继母孙琴立刻跑了过来，和林岚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
我拼命挣扎，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我的指甲在林岚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她尖叫一声，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这个疯子！敢抓我！”
我的力气终究敌不过她们两个人，被她们连拖带拽地塞进了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储物间里。
“砰”的一声，门被锁上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听着外面林国冻的咒骂声，林岚的哭诉声，还有孙琴添油加醋的煽风点火。
“国栋啊，你看这孩子，脾气太野了，是该送到乡下去磨一磨。”
“爸，我的手都被她抓破了，会不会留疤啊？呜呜呜……”
“无法无天了！明天就送她走！一分钟都不能多留！”
听着这些声音，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林薇啊林薇，你真是个傻子。
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你的位置。
也好。
走了也好。
从此以后，我跟这个家，再无瓜葛。
第二天一早，我被孙琴从储物间里拖了出来。
她扔给我一个灰色的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几个干巴巴的窝窝头。
“路上吃。”她言简意赅地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林国栋从房间里走出来，已经穿戴整齐，他看都没看我一眼，
直接对林岚说：“岚岚，走，爸送你去文工团报道。”
仿佛他要去送的，是什么前途无量的大学生，而不是一个被家庭抛弃的可怜虫。
“爸，等等我。”林岚从房间里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
那是上个星期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花了不少布票和钱。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妹妹，到了乡下，可要好好‘改造’啊。
别辜负了爸的一片苦心。”
她的嘴角勾着，满是胜利者的姿态。
我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就是和我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姐姐。
她踩着我的尸骨，走向她的康庄大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
天还没亮，灰蒙蒙的。
就像我的前路一样。
林国栋和林岚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孙琴。
孙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磨蹭了，火车快开了，赶紧走。”
她把我推搡到门口，像是急着要扔掉一个垃圾。
我没有反抗，任由她推着我。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家”。
不大，但是很温馨。
墙上挂着林国栋和林岚的合照，他们笑得很开心。
桌子上还放着林岚没吃完的奶油蛋糕。
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转过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晨曦的微光里。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哭声和叮嘱声。
父母们拉着自己孩子的手，一遍遍地嘱咐着，往他们手里塞着钱和票。
孩子们也是一脸的依依不舍，抱着父母哭得泣不成声。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形单影只。
孙琴把我送到检票口，就把车票塞到我手里，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上面写着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名——红旗公社。
汽笛声长鸣，催促着人们上车。
我随着人流，一步步走上那辆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
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那个小小的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象开始倒退。
送行的人们在站台上追着火车跑，挥着手，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我看到一个母亲，追着火车跑得摔倒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我赶紧低下头，把脸埋进布包里。
林薇，不准哭。
从你踏上这列火车开始，你就没有家了。
你只有你自己。
哭了，就输了。
火车越开越快，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
高楼变成了平房，平房变成了田野。
我的心，也随着这不断变换的风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再见了，我的城市。
再见了，我那可笑的亲情。
从今往后，我林薇，与你们林家，恩断义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