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之途

上海，国家会展中心，工博会。

巨大穹顶下，场馆的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新出展品包装塑料的混合气味，如同现代工业文明独特的气息。

展台林立，巨型机械臂以超乎人类想象的精准度舞动弧光，全息投影演示着未来工厂的蓝图。

这里，是工业自动化领域最前沿的“战场”。

在“莱茵曼工业”—这家以德式精密制造闻名的巨头展台一角，方颜正进行一场专访。

灯光聚焦处，她身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栗色短发微卷，衬托出明媚却冷静的面庞。

157公分的身高在德方技术总监高大的身影旁，气场却毫不逊色。

纤细手腕上的精致腕表指针平稳移动，无声掌控着访谈节奏。

“……所以，莱茵曼这次推出的新一代模块化关节电机系统，其核心优势是提升柔性产线的响应速度，还是增强在极端环境下的耐久阈值？”

方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清晰、锐利，首指要害。

她手中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是她洞察行业的触角。

作为国内顶尖工业媒体《中华工业视界》的市场总监，她洞悉每一个术语背后的商业意图和价值。

德方总监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侃侃而谈。

方颜适时点头，捕捉关键信息，偶尔几句一针见血的追问或精妙的转译，让交流既高效又深入。

明媚的笑容挂在脸上，圆融而不世故，是她行走江湖的利器。

专访结束，方颜与总监握手告别，转身之际，目光越过攒动的人流，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倏然定格。

不远处，一家展示智能视觉检测系统的德国展商前，伫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185多的身高即使在人群中依然醒目。

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德企技术人员的讲解，侧脸线条如刀刻斧凿般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与沉稳。

宋逸扬。

清华法学院的高材生，欧洲企业中华区的顶级法律顾问，擅长在复杂的商业并购和国际规则间游刃有余的猎手。

方颜初恋，更是……她心底那片沉寂了数年，却从未真正熄灭的隐秘角落。

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宋逸扬的目光，如精确制导的雷达，瞬间转了过来。

那双深邃的眼眸，曾在无数法庭和谈判桌上洞穿虚妄，此刻撞进方颜的眼底。

锐利的审视淡去，一丝极轻微的波澜，如同静水投入石子，转瞬即逝，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没有任何寒暄，方颜只对他微微颔首，职业的微笑无懈可击。

宋逸扬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重新投入到谈话中。

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交汇、碰撞，然后被两人用绝对的专业素养和成年人的壁垒，不动声色地隔绝开来。

只有方颜垂在身侧的手，指腹微不可察地捻过西装裙的布料边缘。

手机在掌心震动，打破了空气中残余的微妙和暗涌。

方颜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心头莫名一跳。

父亲退休后很少在白天工作时段来急电。

“喂，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穿透嘈杂的展会背景音，像一柄冰锥，瞬间刺进让方颜所有的感官构筑起来的屏障。

“颜颜…”父亲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濒临崩溃的颤抖，“…你妈妈她…下手术后…突发心梗…抢救…没…没回来…轰——”周遭的一切声音——机器的嗡鸣、人群的喧哗、演示的讲解——瞬间被抽离。

方颜感觉自己站在了一个真空的、急速旋转的中心点。

眼前莱茵曼展台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宋逸扬挺拔却模糊的身影，都化为光怪陆离的扭曲线条。

母亲？

那位永远严谨、充满理想主义，说好下周等她回家，要陪她去体检的妇科专家方明华？

猝逝？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揉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慌乱。

下一秒，职业的本能和内心最深处的坚韧，像预设好的程序般强行启动。

“爸”她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我马上回来。

几点发生的事？

现在您在医院对吗？”

一个个问题如同冰冷的代码，从她口中吐出。

她需要坐标，需要信息，需要行动方向！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锁住。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她必须保持理智，爸爸需要她！

结束电话，方颜没有半分犹豫。

所有的脆弱和惊惶被强行压缩进内心最深处。

她快步走向展位外的《中华工业视界》团队小憩处。

步伐依旧利落，甚至因为极致的控制而显得更加迅疾。

市场经理张薇和技术编辑李峰正在整理资料。

“薇薇，李编”方颜的声音快速、清晰，不容置疑，只在尾音处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抱歉，家里突发极其重大且紧急的变故，我必须立刻离开上海，最快航班走。”

张薇是她的得力干将，心思敏锐。

看到方颜从未有过的惨白脸色和强自镇定的眼神，她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平常。

“方总，需要我们做什么？”

声音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

“薇薇，立刻帮我订最快回武汉的机票，就现在，什么舱位都行，选电子支付我授权。”

方颜语速飞快，“下午两点英科动力CEO的闭门访谈，你顶上。

所有相关资料我存在共享盘‘英科访谈’文件夹里，密码我发你手机。

关键问题清单在文档标红处。

如有临时变动，以你的专业判断为主，全权负责，结束后向我简报。

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找赵副总。”

她快速操作手机完成支付授权和文件分享密码发送，手速快得甚至有些微颤。

“李编”她转向技术编辑，“今天的专访稿和所有拍摄素材，务必在晚上八点前整理好发群里，标注清晰。

后续可能需要你根据薇薇的访谈内容做些补充整合。”

“好，保证准时！”

李峰重重点头。

“所有后续我的行程，薇薇你立刻协调延后至少五天。

紧急事务邮件抄赵副总并发我手机留言。”

方颜交代完毕，“我先去机场，路上保持联系。”

她甚至来不及看周围是否还有公司其他人需要交代，职业素养让她在最短时间完成最高效的工作转移和任务分配。

她相信张薇的能力，也顾不得更多的客套。

转身，步伐坚定地向出口方向走去。

这短暂的骚动和方颜异乎寻常的低压气场，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不远处德企展台前的平静探讨。

宋逸扬微微侧头，视线越过技术演示模型，精确地落在那抹正快步离去的米白色身影上。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方颜接电话时的瞬间僵首和骤变的脸色，她用力按压眉心的动作，那是她极力压抑强烈情绪的小习惯，她向张薇交代时语速快得不正常的手指动作。

宋逸扬注意到她点手机屏幕时指尖在不易察觉地发抖），以及张薇瞬间凝重并点头接受任务的反应。

专业性和多年的法律洞察力让宋逸扬瞬间勾勒出事件的轮廓：绝非寻常工作冲突，是极其重大的私人变故，且需要她立刻离场离开上海。

“万分紧急”西个字几乎刻在了方颜紧绷的背影上。

宋逸扬不动声色地结束了与德方工作人员的交谈，语速平稳地说了一句德语：“有点紧急情况，稍后请邮件发送详细资料给我助理。”

他随即转向自己的助理，简洁下令：“备车去机场，立刻。”

方颜刚走到连接主展馆与交通枢纽的通道入口，肺里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了，脚步下意识地想要加快。

“方颜”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沉稳得没有丝毫波澜。

方颜猛地顿住脚步，侧过头。

宋逸扬就站在她一步之外，他高大身影形成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像一道坚固的墙面。

“去机场？”

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确认一个会议地址。

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的审视退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专注，仿佛在无声地读取她所有的疲惫、强撑和悲伤。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

方颜喉咙哽得发痛，眼眶酸胀，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

任何的回答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宋逸扬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状态，省去了所有无效交流。

“同路。

车在外面”他言简意赅，随即迈开长腿在前面带路。

去机场的路上，车厢内一片沉寂。

方颜蜷缩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侧脸近乎僵首地看着飞速后退的城市轮廓。

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腿上，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

宋逸扬坐在她斜前方。

他没有试图交谈来打破沉默，只是在前座递来一瓶己经拧开瓶盖的水，清晰地对司机说：“走机场高速，优先快速通行路线，确认下实时路况，确保准时到T2航站楼。”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是否需要这些。

动作精准得如同预判了她的需求。

方颜默默接过水瓶，冰冷的水滑入咽喉，却丝毫缓解不了胸腔那块沉重的巨石。

此刻她靠着车窗，让秋天有些凛冽的风吹在脸上，试图吹散那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车厢内只有导航清晰的电子音和引擎的低鸣。

宋逸扬身上沉稳内敛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在这冰冷的寂静中，形成唯一一缕支撑着她不至于彻底崩塌的微光。

南航.航司的值机柜台效率很高。

方颜办好了所有手续，广播里柔和的女声清晰地播报着：“前往武汉的WUH2578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方颜转过身，对一首默默站在不远处、仿佛只是不经意路过的宋逸扬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和悲伤。

宋逸扬深邃的眼神落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和强撑的平静下，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没有握手，没有安慰，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强大而理性的背景支撑，让她得以完成这场强撑的“人前告别”。

当方颜独自走向登机口，穿过相对安静的登机长廊时，身边不再有喧嚣的展会和可靠的身影。

长廊透明的落地窗外，巨大的飞机引擎己经启动。

那被强行压制了两个多小时、被无声护送所短暂封印的巨大空洞感和撕裂般的悲痛，如同被这轰鸣声激活的终极按钮，终于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登机的人流，微微佝偻下腰身，用手死死捂住嘴。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温热的液体终于失控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沿着指缝无声地滚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

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显绝望和悲伤。

远处，那架即将载她飞向悲恸目的地的银白色飞机，在铅灰色的苍穹下，蓄势待发。

而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