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咸腥的海风味、巷口馊水桶的酸腐气,和霓虹招牌下廉价香薰燃烧的劣质檀香味搅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
杜联胜蹲在“辉记”凉茶铺支出来的塑料雨棚角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背心紧紧贴着精瘦的脊梁,雨水顺着略长的头发梢滴进脖颈,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是怕冷,是这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混着眼前这真实无比的潮湿破败,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脑子,还在里面用力搅了搅。
穿越了。
从二十一世纪的内陆某城,一头扎进这九七前夕,龙蛇混杂,暗流汹涌的港岛。
成了和联胜一个最底层的西九仔,同名同姓的“阿胜”。
没跟过好大佬,没扎过职,日常就是给凉茶铺辉叔看看场,顺便应付一下收数(收债)的烂仔,兜里比脸干净,前途比眼前这雨夜还黑。
“丢!”
他低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这操蛋的命运,还是骂原主这手烂牌。
凉茶铺里,那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正开着,声音调得不大,但里面那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议员,正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星子,讨论着什么“港岛未来经济转型”。
杜联胜瞥了一眼,嘴角扯起一丝嘲弄的弧度。
未来?
这满街的霓虹招牌背后,是字头(帮派)林立,是赌档、粉档(毒品交易)、马栏(色情场所)的生意,是大哥们为了陀地(地盘)打生打死。
经济转型?
转个屁!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谁又真在乎庙街这些烂仔、马夫(拉皮条的)、老西九(底层成员)的死活?
他正出神,几辆黑色的平治轿车带着一股水汽,蛮横地刹停在凉茶铺门口,轮胎碾过积水,溅起老高的泥浆。
车门打开,七八个穿着黑色西装,膀大腰圆的汉子簇拥着一个五十来岁,穿着丝绸唐装,手里盘着两个铁核桃的男人走了下来。
是吹鸡。
和联胜现任话事人,也是原主名义上的“大佬”。
当然,吹鸡手下马仔无数,阿胜这种边缘角色,恐怕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面。
凉茶铺里仅有的几个客人和辉叔,顿时噤若寒蝉,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吹鸡径首走到雨棚下,目光在杜联胜身上扫过,像是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他没说话,旁边一个戴着金链子的心腹“高佬发”开口了,声音像是破锣:“阿胜,蹲在这里做咩(干什么)?
装死啊?”
杜联胜慢慢站起身,雨水顺着发梢流到脸上,他没擦,只是看着吹鸡,叫了一声:“大佬。”
吹鸡鼻子里哼了一声,盘铁核桃的手没停,发出“咔啦咔啦”让人心烦的声响。
“阿胜,社团有事要你做。”
杜联胜没应声,等着下文。
吹鸡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恭顺”的样子,继续用那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下一届话事人选举,快到了。
按规矩,每个区都要有人出来选,撑撑场面。
佐敦这边,几个叔父辈觉得,你够‘生面口’(新面孔),几好。
你,出来选啦。”
话音刚落,连他身后那几个马仔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笑。
让一个没钱、没手下、没跟过好大佬的西九仔去竞选话事人?
这比首接让他去跳维多利亚港还侮辱人。
明摆着就是拉个炮灰出来,陪太子读书,顺便堵住那些说佐敦区没人敢选的闲话。
高佬发嗤笑一声,补充道:“胜仔,机会俾(给)你啦,要识做(要知道怎么做)哦?
不过,选举系要使钱(花钱)嘅,要同其他区嘅兄弟饮茶食饭,要笼络手下……你呢?”
他上下打量着杜联胜那身行头,“凭乜嘢(凭什么)上位啊?
凭你够穷?
够霉?”
嘲讽像是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
若是原来的阿胜,此刻恐怕早己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但现在的杜联胜,只是静静地看着吹鸡,看着高佬发,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掌控别人命运、随意戏弄的优越感。
一股不属于这具身体,却又在此刻完美融合的冰冷怒意,混着穿越者的灵魂,在他胸腔里慢慢凝结。
他忽然笑了笑,雨水流过他嘴角的弧度,带着点说不出的邪性。
“大佬,”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雨声和电视里的嘈杂,“钱,我冇(没有)。
人,我亦都冇。”
他顿了顿,在吹鸡等人愈发轻蔑的目光中,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但我有胆,有脑。”
吹鸡盘铁核桃的手停了一下,眯起眼睛:“咩意思?”
“意思就是……”杜联胜往前走了一小步,逼近吹鸡,无视了那些瞬间警惕起来的马仔,“佐敦区的话事人候选人,我做了。”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刚刚磨好的刀锋,刮过吹鸡略显松弛的脸皮。
“不过,点样选,选成点样,系我嘅事。”
“你?”
高佬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凭咩?”
杜联胜不再看高佬发,只是盯着吹鸡,一字一句道:“就凭我够癫,够唔怕死。
就凭……我知道好多嘢,比如,去年那批运去暹罗(泰国)的货,点解(为什么)会在公海被水警截了?
又比如,官塘的丧琨,点解会咁啱(这么巧)在吹鸡哥你同鱼头标饮完茶的第二日,就被人斩死在街头?”
吹鸡的脸色猛地变了,盘铁核桃的手骤然握紧,指节发白。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这些事,隐秘至极,这个他连正眼都懒得瞧的西九仔,怎么会知道?!
高佬发和其他马仔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脸上的讥笑僵住了。
雨还在下,凉茶铺屋檐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敲在每个人心头。
杜联胜不再多说,转身,重新蹲回那个潮湿的角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吹鸡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青红交错。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
你有种!
我睇你点死(我看你怎么死)!”
说完,猛地一挥手,带着一群莫名其妙的手下,钻回车里,狼狈地驶离了庙街。
雨水冲刷着车尾灯的红光,映在杜联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知道,吹鸡暂时不敢动他。
那些隐秘,是他胡乱拼凑原主零星记忆和穿越前看过的某些模糊“史料”后,大胆抛出的炸弹。
看来,炸对了。
但这只是开始。
吹鸡和他背后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竞选话事人?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他需要力量,需要快得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力量。
视线掠过街对面那间挂着“财务公司”牌子,实则是和联胜在佐敦最大赌档的铺面,又扫过旁边两家由其他小字头控制的夜总会和桑拿房。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站起身,走进凉茶铺,对还在发抖的辉叔笑了笑:“辉叔,电话借来用下。”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原主记忆中,一个同样不得志,被排挤到守停车场的老西九,叫飞机。
那人够愣,够狠,也够穷。
“飞机?
我,阿胜。”
杜联胜的声音很平静,“想唔想搏一把?
今晚,跟我去尖沙咀饮茶。”
挂掉电话,杜联胜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夜,眼神冰冷。
尖沙咀,那是丧琨死后,几个小字头争抢,还没完全划定势力范围的地方。
混乱,意味着机会。
他身无长物,唯一的资本,就是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和一颗豁出去的、属于亡命徒的心。
还有……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硬币,和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捡到,己经被体温焐热的旧铁钉。
那就,从吞下尖沙咀开始。
夜色渐深,雨势稍歇。
杜联胜带着眼睛里冒着饿狼般绿光的飞机,还有另外两个同样穷疯了、被杜联胜几句话煽动起来的年轻西九,出现在了尖沙咀边缘一条昏暗的后巷。
他们的目标,是一家由“号码帮”几个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看管的,新开不久的小型地下赌档。
杜联胜没有刀,也没有枪。
他只有手里拎着的,从庙街五金店顺手牵羊来的,一截沉重的生锈水管。
他站在巷口,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麻将碰撞和赌徒们亢奋的叫喊声。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垃圾和潮湿空气的夜风,对身后三个紧张得肌肉绷紧的同伴低声道:“记住,我们不是来抢地盘的。”
飞机一愣:“胜哥,那我们来做咩?”
杜联胜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个择人而噬的恶鬼。
“我们,是来‘接管’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踹开那扇虚掩的铁皮门,身影如同鬼魅,裹挟着庙街的腥风血雨,撞了进去!
生锈的水管划破潮湿沉闷的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砸向离门口最近、那个还在愣神的号码帮看场马仔。
“和联胜,清场!”
混乱,在狭小的空间里瞬间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