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院子不大,停着几辆半旧的自行车和一辆皮卡车。
正对大门的旗杆上,国旗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给这略显破败的院子增添了一抹庄严。
陈启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因诬告而翻涌的怒火和屈辱。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尽管它己经有些汗湿,然后迈步走向一楼挂着“党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请进。”
推门进去,一股旧纸张和茶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个西十多岁、穿着碎花衬衫的女同志正伏案写着什么,旁边还有个年轻小伙子在整理文件柜。
看到陈启明进来,女同志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找谁?”
“您好,我是新来的报道干部,陈启明。
这是组织部的介绍信。”
陈启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双手递上那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张。
女同志接过介绍信,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哦,小陈啊,听说了。
我是党政办的杨梅,这位是小李。”
她指了指旁边的年轻人,“你先坐,喝口水。
我去请刘委员过来。”
小李忙不迭地给陈启明倒了杯水,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打量。
陈启明道谢接过,水温适中,但他喝下去却觉得喉咙发干。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微胖、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跟着杨梅走了进来。
他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目光锐利地扫向陈启明。
“刘委员,这就是新来的小陈。”
杨梅介绍道。
“刘委员您好。”
陈启明立刻站起身。
***,青林镇纪委副书记,组织委员。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语气不冷不热:“陈启明同志,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先把报到手续办一下。”
他转向杨梅,“杨主任,你带小陈把表填了,组织关系这些先接过来。”
杨梅应了一声,拿出几张表格让陈启明填写。
***就站在旁边看着,气氛有些压抑。
陈启明能感觉到,纪委的电话恐怕己经先他一步到了这里。
果然,等陈启明填完表,***清了清嗓子,道:“陈启明同志,根据县纪委的要求,我们需要对你反映的一些情况进行初步了解。
你跟我到纪委办公室来一趟吧。”
陈启明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好的,刘委员。”
纪委办公室在二楼,更显简陋,只有两张旧办公桌和一个文件柜。
***示意陈启明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泡了杯茶,吹了吹浮沫,才开口:“县纪委王主任的电话,你也接到了。
说说吧,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要实事求是,不许隐瞒。”
陈启明深吸一口气,将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张海如何组织聚会,赵总如何出现,自己如何因第二天报到而推辞喝酒,最后如何不欢而散提前离开。
他强调了聚会纯属私人性质,自己并未接受任何可能影响公务的请托,更不存在作风问题,并且详细说明了离开的时间和原因。
***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等陈启明说完,他沉吟片刻,道:“你说你提前走了,有谁能证明?
你说你没参与后面的娱乐活动,又怎么证明?
赵总那个人…在县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他会凭空诬告你一个刚报到的小年轻?”
话语间的质疑意味很明显。
陈启明感到一股血往头上涌,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此刻愤怒和辩解毫无用处,需要的是证据和逻辑。
“刘委员,”陈启明的声音沉稳下来,“我能证明。
第一,我离开金煌KTV的时间大概是晚上10点50分左右,门口应该有监控录像可以调取。
第二,我回到汽车站附近的‘便民招待所’是11点20分左右,前台值班人员可以作证,我有住宿登记记录。
第三,关于作风问题,纯属子虚乌有,我当时所在包间的情况,其他同事如王璐、赵芳她们都可以证明,我只是坐在角落,并未参与任何不恰当活动。
我相信组织只要认真调查,一定能还我清白。”
他顿了顿,看着***微微皱起的眉头,继续道:“至于赵总为什么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我最后没有给他面子,坚持不喝酒提前离开,让他觉得丢了脸面。
张海同志可能也因此对我有些看法。
但我认为,这只是私人间的误会,不应该上升到组织调查的高度,更不应该成为诬告的理由。”
***盯着陈启明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但陈启明目光坦然,神情坚定。
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你说的情况,我会向县纪委反馈。
但是,小陈啊,你要知道,刚进入体制,做人做事都要谨慎。
有时候,不合群就是原罪啊。”
这话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谢谢刘委员提醒。
我坚持认为,遵守纪律、保持清醒才是对工作最大的负责。
如果因为拒绝不必要的应酬和娱乐而被称为‘不合群’,那我愿意承受这个‘罪名’。”
陈启明不卑不亢地回答。
***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首接,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好了,情况我了解了。
你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材料,把时间、地点、人物、经过都写清楚,签字按手印。
今天就交给我。”
“是,我马上写。”
陈启明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陈启明坐在纪委办公室的角落里,伏案疾书。
他将昨晚的经过详细还原,包括每一句关键对话和自己的心理活动,力求客观清晰。
写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无奈和讽刺:自己满怀***来到基层,第一天面对的不是群众工作,而是这样一盆脏水。
小人物在权力和关系面前的无力感,让他感到窒息。
但他笔下不停,他知道,这是反击的第一步。
材料写完,签字按手印后,交给了***。
***粗略看了看,点点头:“材料先放我这。
县纪委会进一步核实。
在这期间,你不要有思想包袱,但也要注意影响。
先去工作吧,杨主任会给你安排。”
走出纪委办公室,陈启明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张海和赵总的陷害不会轻易罢休,而自己在青林镇的处境,因为这件事,恐怕会变得更加艰难。
回到党政办,杨梅安排他暂时跟着老同志李富贵熟悉情况。
李富贵是镇里的老民政助理,快退休了,为人还算和气。
他带着陈启明在镇里转了转,简单介绍了各个办公室的情况,最后叹了口气:“小陈啊,咱们青林地方偏,事情杂,慢慢来吧。
听说你一来就惹了麻烦?
唉,年轻人,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啊。”
陈启明只能苦笑,无从解释。
下午,陈启明主动要求跟李富贵下村去看看。
他迫切地想做点实事,摆脱那件破事带来的阴影。
他们去的是最偏远的独石村,路况极差,吉普车颠簸了快一个小时才到。
村里正在为灌溉用水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两户村民因为抢水浇地,几乎动了锄头。
村长秦大江是个黑壮汉子,正焦头烂额地劝解,看到李富贵来了,像看到救星一样。
“李助理,你来得正好!
这帮龟儿子,为点水就要拼命!”
秦大江嗓门很大。
李富贵显然见惯了这场面,慢悠悠地上前,各打五十大板地批评了一通,但效果甚微。
两家人情绪激动,互相指责,翻着陈年旧账。
陈启明在一旁观察。
他发现其中一户确实地势较高,水流过去慢,比较吃亏,而另一户则有点仗着地势低蛮不讲理。
村里的小混混,一个叫侯三的痞子,也在旁边煽风点火,似乎跟地势低的那家有点亲戚关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还挑衅地看了陈启明几眼,大概觉得他是个新来的“白面书生”好欺负。
李富贵的和稀泥显然解决不了问题。
陈启明心里一动,走上前,没有首接评判对错,而是大声问秦大江:“秦村长,村里原来的用水公约是怎么定的?
有没有白纸黑字?”
秦大江愣了一下:“公约?
有是有,大家伙都按老规矩来嘛…老规矩有时候说不清,容易起争执。
能不能把公约拿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再念一遍?
或者,我们现场勘测一下,看看怎么分水更公平?”
陈启明建议道。
他大学学过一些基础的法律和管理知识,知道规则的重要性。
侯三在一旁嗤笑:“哟,新来的干部?
懂不少啊?
念那破纸有啥用?
谁家拳头硬谁家用水!”
陈启明没理他,看向秦大江和村民们:“乡亲们,为这点水打架,伤了和气,耽误了农时,损失更大。
我们按规矩来,要是规矩不合理,咱们可以一起商量着改,但不能动手。
动手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问题更糟。”
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
村民们安静了一些,看着他。
秦大江趁机把用水公约找了出来(其实是一张发黄的纸),大声念了一遍。
公约本身有些粗糙,但大致规定了轮流和均分的原則。
陈启明接着建议:“今天既然大家都有意见,我看不如这样:秦村长,您找几个信得过的村民代表,加上这两家,我们现在就拿尺子去量量水渠,看看怎么分最公平。
今天先临时定个方案,保证大家都能浇上地,不误农时。
然后村里尽快开会,把用水公约修订得更细致些,以后照章办事,怎么样?”
这个提议相对公平,也得到了大多数围观村民的赞同。
那两家闹事的见状,气也消了一半,毕竟谁也不想真打起来耽误事。
侯三还想嚷嚷,被秦大江瞪了一眼:“侯三,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去!”
最终,在陈启明的协助下,秦大江现场主持了一个简单的分水方案,暂时平息了纠纷。
看着水流缓缓引入干涸的田地,村民们散去,陈启明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只是解决了一个小矛盾,但这种脚踩泥土、为群众解决实际困难的感觉,让他暂时忘却了早上的烦恼,找回了一点价值感。
回镇里的路上,李富贵难得地夸了他一句:“小陈,没想到你还有点办法。
读书人脑子是活络。”
陈启明谦虚地笑笑,心里却明白,这只是开始。
侯三那挑衅的眼神让他意识到,基层的复杂远超想象,这里不仅有官场的倾轧,还有宗族势力、地痞流氓等各种力量的交织。
想要在这里立足,光有一腔热血和书本知识远远不够,需要智慧,甚至需要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晚上,躺在镇政府宿舍硬邦邦的板床上,陈启明辗转反侧。
纪委的调查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
张海和赵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白天村里的纠纷也让他看到基层工作的艰难。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打开局面。
他忽然想起离开KTV时,似乎看到张海和赵总在角落里低声交谈,表情诡异。
他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极有可能就是在谋划诬告之事。
自己有没有可能找到当时KTV的监控?
或者,有没有其他目击者愿意作证?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赵总在益杨生意做得大,难道就没有一点违规之处?
张海如此嚣张,难道仅凭他舅舅?
或许…可以从侧面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
这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但面对这种卑劣的陷害,或许需要以牙还牙。
“既然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陈启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决定,明天就悄悄开始行动。
绝地反击,不仅仅是被动澄清,更要主动出击,抓住对方的把柄。
他要在这复杂的青林镇,用自己的方式和规则,杀出一条路来。
前方的路注定坎坷,但他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