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风里全是破碎的梦和焦糊的麦子味,李锦川揣着落第的考卷踉跄走进满地纸屑的街头,心头还残留着昨日的书生意气。
昨日堂上寒窗十载,今日巷口沦为难民,这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还带点子人祸。
瓦砾下躺着的,是昨夜未眠的百姓。
李锦川脚下踩到本被弃的诗卷,也是他昨夜执笔的希望。
“李锦川,你不去做大官,瞎搅和这乱世干什么?”
他嘴里咕哝,自言自语,像是要把那句科考落第的判语念叨到京师城墙倒塌为止。
偏偏没人应他,倒是身旁瘦麻杆似的王小米提了个破包,悄悄攥住他的胳膊,像抱着救命稻草,眼里冒着油盐酱醋的光。
“小李兄,城门口今天也堵得密密麻麻,官兵不见,刀子倒见了好几把。”
王小米的声音是小巷里唯一还算清醒的锣声。
“当官的都跑了,刀子才肯出来见见百姓嘛。
咱们这些‘***’,不就是这场祸乱的添头?”
李锦川笑得僵硬,像个被剁烂的豆腐脑。
——街头人流如麻,哭声、嚎叫、骂娘声,混成一锅乱炖。
流寇纵火烧了市肆,隔壁豆腐坊的老板还没来得及收拾案板,就让灰烬抄了家门。
王小米长叹,低头拾起泥里一块豆腐渣,分给跟在身后的瘦小孩,像是分割残存的尊严。
“怎的,你还想吃?”
李锦川调侃,眼里却闪过一丝怜悯。
王小米没理他,嘴角抿紧,像是要把所有委屈都牢牢锁在牙缝里。
两人挤入南城的难民潮里,但见乌黑的队伍蜿蜒如蛇,一步三停。
炮火在远处闷雷滚过,官衙门的旗帜倒伏成一堆破布,街角的乞丐趁乱翻了县令门房的瓦砾,嘴里念叨着“天变了,狗都要当神仙”。
大街头巷尾的风声正劲,李锦川走到玉带桥头,见那些衣裳稀烂的难民缩成一团,旁边矮个子杜二牛耷拉着脑袋,皮笑肉不笑地和蒋瘸子争着饼渣。
杜二牛拳头仍是粗的,好像随时能砸塌一座庙,但此刻只敢击碎老酒坛子的寂寞。
“哎呦,锦川兄,你这是拿冷汗当书卷擦呢?”
杜二牛挤个谄笑,眼神比地摊上的豆腐还要滑嫩。
李锦川眉毛一扬,道:“二牛兄这拳头,有啥用?
不是砸锅,是护命。
京城没了,庙堂塌了,你的钱囊还保得住么?”
杜二牛一听,自觉自己的拳也就护得住半个饼,转头便去帮隔壁的小米拾柴。
身旁的蒋瘸子则沉着脸,缄默许久后冷不丁开口:“你们都瞧见没,一城之人,半城饿死,半城等着饿死。
再等下去,阎王爷都要叫号了。
锦川啊,你那落第的才气,是不是该派上点用场了?
难民队伍缺个主意主意的,不然都等着挨抢。”
李锦川自嘲地攥紧手里皱巴巴的考卷,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朝堂的稻草。
“我非大才,但一肚子墨水,最不济能兑点清汤救救命。
蒋老哥,你有主意?”
蒋瘸子哼了一声,嘴角抽动,像是在算计哪家的锅底还有剩饭:“主意没有,典故我多。
三国丢了江山也不是靠文人,咱们只得靠这双腿、这张嘴,能混一天是一天。”
王小米插嘴:“胡说,再饿还能活着,饿死了谁来书写这些微尘浮生?
锦川兄,我家小妹病着,能不能想法带去城东的破庙碰碰运气,那边据说还有救济粥棚。”
李锦川擦擦鼻尖上的灰尘,点头道:“庙堂既倾,咱们就去破庙下接接漏。
这‘粥棚’,兴许就是今日科考场。”
队伍在破庙前停下,天地灰暗,庙门的神像倒在红砖中,半张脸望向乌鸦飞过的天空。
杜二牛搬开门板,众人鱼贯而入。
庙里己有来早的饥民,陈三娘在角落用破围裙熬粥,锅里泡着些陈米小菜,香气却像久别的亲情。
陈三娘冲他们点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粥只剩半锅,再迟些就是汤了。
李书生,你要有墨水就念两句,说不定能换碗底。”
李锦川捏着卷子,索性清嗓朗诵:“庙堂倾颓,苍生无告。
市井残喘,余火微尘。
乌云压城,青衣未死;天地如洗,人心犹温。”
众人听得哭笑不得,杜二牛帮着往锅里添柴,蒋瘸子在一旁抿嘴:“锦川,你这才气,是给别人喝粥催情呢,还是要哄天上的神明赏口饭吧?”
李锦川呵呵一笑,分明是饿得冒傻气:“要是神明还在,定要把这半锅粥盛给所有饿肚子的好人。
若能多分一点温情,也算没白读书。”
陈三娘见他说得在理,一边舀粥,一边递过来:“别光说好话,待会儿人再多,可就连‘温情’也分不下去了。”
庙里渐渐热闹,残窗下里外挤满寻粥的难民。
窗外巷口传来乱兵皮靴踏地的重响,远处传来官兵搜捕的喊声。
众人屏住呼吸,王小米低声招呼大家躲入神像背后,杜二牛紧张地摸了摸腰间的棍棒,陈三娘揭开锅盖,烟气把屋内遮成雾气腾腾的一团虚影。
“别慌,”李锦川轻轻拍了拍王小米的手,“这乱世里,总得有人敢露个头。”
风声穿窗而入,像是带着远山旧雨的隐喻。
这群卑微众生,在庙堂崩塌后的废墟里靠一锅剩粥攒起了最后的希望。
纵然京城己成无主之地,众人却在废墟中抱团苦中作乐,彼此搀扶,彼此开着玩笑,试图用一丝丝人心的余火,点亮沉沦的夜色。
大门外乱兵嚷嚷逐渐远去,庙堂里却多了几分安宁。
李锦川坐在破席上,看着身边的王小米、杜二牛、蒋瘸子与陈三娘,心头有种说不出口的暖意。
虽无权,无才,无谋,却在同为微尘的人群中,模糊看见了人世间最不易消磨的光亮。
他用指节轻击考卷,低声道:“庙堂倾颓,书生不死。
粥虽稀,情却浓,兴许此处,便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