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上的鞋底比脸皮还薄,自打娘没了后,他这张脸就没怎么笑过,但劲头倒是又结了层老茧。
夜色下,京郊旷野被一阵风吹得乱七八糟,连草丛都恨不得逃难。
杜二牛刚从前头山洼子钻出来,怀里塞着两块生硬饼子,一根断竹棍。
他还在思量着要不要顺路再敲敲镇上的空房,突然,一声哀嚎刺破风声,伴着几句嚼着牙的骂娘话。
“你个瘫子,跑慢点!”
杜二牛一愣,只见前方杂草分开,蹦出来个瘸腿老头,一手拐、一手抱着破布袋,后头还跟着个小巧精干的女子,脸被黄昏的灰扑得像刚出锅的葱油饼。
陈三娘喘着气,边跑边骂,“死瘸子,你袋子里不是装的银子吧,哪来的劲头?”
话音未落,一伙流寇摸着土墙追了出来,手里挥着刀棍,嘴里全是破锣嗓子。
杜二牛没来得及细想,反手一棍打在草丛中,喊了声:“躲后头!”
蒋瘸子一听“后头”,立刻就地一滚,陈三娘抓着他的胳膊拽到身后,嘴里还硬气。
“要是被砍掉脑袋,记得别咬我衣角!”
她说完,朝杜二牛撒了个眼神。
寇子们见有壮汉拦路,停了一瞬,其中一个刀疤脸恶狠狠道:“横的里边,竖的埋地,给爷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省得打折了骨头!”
杜二牛看着他,比了下胸口,窦太声道:“老兄,看我这身板,半两铜板都藏不住呀。”
陈三娘掩嘴偷笑,眼底一股泼辣劲。
蒋瘸子则西处张望,见草窝里还有几只鸡,悄悄往旁边拖。
那刀疤脸听见杜二牛嘴贫,扯起嗓子就要上。
“少废话,胖子,手里的饼子先留下!”
杜二牛笑道:“爷们喜欢吃生硬饼子,这年头,活的口粮才最值钱。”
他边说边抡竹棒,先敲翻一个瘦子。
陈三娘趁寇子分神,菜刀一闪,割破草丛,把蒋瘸子拽到更后头。
短短几个回合,杜二牛吃了寇子一棍,额角破开只流血,他却咬牙不吭声。
一帮寇子被他这股死劲镇了场,渐渐收了手脚。
蒋瘸子这才喘了口气,拄着拐杖笑道:“杜二牛是吧,你这膀子劲,看着像小时候偷过庙里的香炉。”
杜二牛捂着头,呲牙道:“偷庙香炉哪能发财?
我只偷生存。”
陈三娘没空搭嘴,拾起竹棍,抹去上头的血点,狠狠道:“你们这些亡命的,不饿就散了罢,咱们还能给分些烂饼子,不然,明天南头的清兵比你们还狠。”
流寇中有人犹豫,见杜二牛敢拼、陈三娘敢吓,渐渐往后挪。
刀疤脸见势不妙,挥棍道:“你们仨,可算活络了京畿的荒野!”
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伙骑兵飞速掠过,只在寇子面前停下。
为首骑兵穿着杂花甲胄,脸色铁青。
“什么人?
乱民?
散了散了!”
骑兵不耐烦地挥鞭,流寇们一见官兵,跟见了鬼,一溜烟钻入黑暗。
杜二牛松了口气,转头看蒋瘸子,见他正盯着草地里的碎银,嘴角映着月光。
“二牛,多谢你出手。
官兵的鞭子倒是比寇子的刀管用。”
蒋瘸子把碎银踢向二牛,“你救了我,咱们这些命贱的,也算互赔了吧。”
杜二牛接住银子,轻轻丢回地上:“咱们都命贱,还是多攒点活力罢了。”
陈三娘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捏起一块饼子,分成三片,一边递一块。
“今晚江湖太闹了,饼子还是冷的,吃了暖身,等明早再算谁能熬出点响动。”
蒋瘸子接过饼子,小声嘟囔:“三娘平日里卖笑,这一夜可便宜了我们。”
说完,用牙咬脱饼皮碎屑,递给杜二牛。
杜二牛把饼子咬得嘎吱响,陈三娘瞅他一眼,道:“你这身骨头,没活干才是浪费。”
三人趁夜色,寻了城外破庙作栖。
庙门破败,神像只剩半张面容。
杜二牛抱着竹棍,堆起柴火。
陈三娘搬来几根门板当床,蒋瘸子托着布袋,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盘点庙里最后的价值。
柴火一亮,破庙里影子错落。
杜二牛望着这一屋落魄:“我说,庙里神像脸都没了,咱今晚是不是该凑合凑合给神还点脸?”
蒋瘸子接了话茬:“神像要脸,咱们要命。
要不今晚咱仨摊牌亮底,看看能不能合伙,别明早又拆了家。”
陈三娘手脚利索,把剩下的饼子揪成渣:“我只管撑灶台,还能和寇子周旋。
瘸子你点子多,二牛你有力气,好歹算个草台野班,三人凑个整,乱世里也能掏饭吃。”
廷外夜风再起,庙里却多了些暖意。
杜二牛啪啪啪拍了拍膝盖,凑趣道:“合伙就合伙,不过咱们这个班,除了吃喝,还得给人讲个段子,收点口碑,否则明早饿肚子由我带头翻墙。”
蒋瘸子一拍拐杖:“老头子我命硬,专破难题,三娘做菜,你出力,咱就叫‘野班’,专管荒年难吃难喝难活命的事。”
陈三娘咬了口饼子,皱眉:“下回要是再遇到流寇,说你我这草台野班能救命,还能省饭。”
杜二牛乐了:“救命能省饭?
活着都不易,别让寇子知道咱还存心救人。”
陈三娘一笑,眼里多了些亮色,破庙外头荒风刮过,庙门口倒影三个人影,被火光拉得又瘦又长。
蒋瘸子望着庙门外的无边夜路,声音沉了几分:“明天再饿,也得合伙熬。
只要有火,神像没脸也能点灯。”
柴火燃到最旺,一口小锅挂上门板边,屋里终于有了饭香。
三块饼子分着嚼,下半夜有点咸有点涩,亦有些许暖意。
江湖入夜,他们的“草台野班”草草成团,火光眨眼间照亮了院外的碎瓦断墙,也映出三人眼中最后一丝憧憬。
破庙之外,风声正紧,火苗轻跳,把三颗心在黑暗中悄悄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