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健身房里全是汗味。铁片撞在一起,哐当响。跑步机上的人喘气,跟破风箱似的。
我找了个角落,把水壶和毛巾放下。今天练腿。我走到深蹲架前,往杠铃杆上加片子。
一边一个,二十公斤。再一边一个,十公斤。一共六十公斤。我钻到杠铃下面,
肩膀扛住铁杆。冰凉的触感,从皮肤传到骨头里。我站直了,把杠铃从架子上扛起来。
后退两步。双脚分开,比肩膀宽一点。脚尖微微朝外。我吸了一口气,肚子绷紧。往下蹲。
大腿跟地面平行。停住。再站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数着数。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到眼睛里,有点辣。我眨了眨眼,没管它。就在我蹲到第十个的时候,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一个男的,长得挺高,肩膀也宽。穿着一身紧身训练服,
把肌肉块子绷得明明白白。他是这里的私教,叫江澈。我见过他几次。每次都看他带着学员,
在镜子前面做动作。他自己不怎么练。今天他没带学员。他靠在一个蝴蝶机旁边,
手里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脸上带着笑。他一个学员,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
正在旁边做卧推。那个男人躺在凳子上,推着杠铃。胳膊在抖,脸憋得通红。动作变形了。
腰往上拱,跟一座小桥似的。江澈没看。他还在看手机。我停下动作,把杠铃扔回架子里。
发出一声巨响。哐!好几个人都朝我这边看。江澈也抬起了头。他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
又低下头去。那个推杠铃的男人,还在拱着腰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我看着,
心里有点不舒服。那不是训练,那是玩命。2我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壶里是温水。
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那个男人终于把杠铃推上去了。他没力气再控制,
杠铃就直接砸在了架子上。又是哐当一声。他躺在凳子上,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江澈这时候才走过去。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不错啊,王哥。今天又突破了。
”男人喘着气,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是……是吗?我感觉……快不行了。
”“那是正常的。肌肉就是这样,撕裂,然后成长。”江澈说着一套套的词儿,
“明天你肯定浑身酸疼,这说明练到位了。”男人点点头,挣扎着坐起来。
“那……今天就到这?”“行,今天就到这。你先去拉伸一下,我去给你拿瓶水。
”江澈说着,转身走向吧台。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他看了看我面前的杠铃,
又看了看我。“美女,力气不小啊。”他说。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笑了笑,
露出两排白牙。“一个人练,容易受伤。要不要考虑请个私教?我给你打个折。
”我摇了摇头。“为什么?觉得自己很懂?”他有点好奇。“我只是想自己练。”我说。
“行吧。”他耸耸肩,走了过去。我看着他跟吧台里的人说话,然后拿了一瓶水,
递给那个叫王哥的男人。王哥接过水,很感激的样子。“谢谢你啊,江教练。”“客气什么。
明天见。”江澈拍了拍他的背。王哥走了。江澈没走。他走到一个空着的器械上,
随便做了两个动作。然后就又拿出手机,靠在那里看。他根本没在训练。他就是在摸鱼。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想起了以前。以前我训练的时候,
身边全是眼睛。教练的眼睛,队友的眼睛,对手的眼睛。每一个动作,都有人盯着。错了,
马上就会被骂。累了,想放弃,马上就会有人吼。没有手机,没有休息,没有摸鱼。
只有汗水,疼痛,和赢。我摇了摇头,把那些想法甩出去。都过去了。我重新走到深蹲架前,
扛上杠铃。继续蹲。这一次,我蹲得更深,更稳。铁片压在身上,很重。
但比心里的那些东西,轻多了。3又过了几天。我还是那个时间去健身房。
江澈还是那个样子。带学员的时候,心不在焉。没带学员的时候,就靠在角落里玩手机。
他带的学员,动作一个比一个烂。一个姑娘做硬拉,背弯得像只虾米。他就在旁边看着,
偶尔说一句“加油,坚持住”。一个小伙子做推举,腰扭得跟麻花似的。他就在旁边玩手机,
头都不抬。我看着,心里那股火,一点点往上冒。这不是教练。这是骗子。他们花钱,
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是来受伤的。今天,江澈又带了那个叫王哥的胖子。他们练腿。
做腿屈伸。王哥坐在器械上,勾住滚轴。然后用力往上抬。他的身体为了借力,整个后仰,
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江澈就站在旁边,看着手机视频,时不时笑出声。
“嗬……嗬……”王哥抬不起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江教练……我……我不行了……”他说。“再来两个!最后一个!冲!
”江澈头也不抬地喊。王哥咬着牙,脸涨成猪肝色,猛地一用力。“嘎巴”一声。
不是器械的声音。是人的声音。王哥惨叫一声,抱着右腿的膝盖,从器械上滚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打滚。“哎哟!我的腿!我的腿断了!”他喊。江澈这才把手机收起来。
他蹲下去,碰了碰王哥的腿。“别动,别动。可能是韧带拉伤了。”王哥疼得满头是汗,
话都说不出来。“疼……疼死我了……”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我也放下了手里的哑铃,
走了过去。“别乱动他。”我说。江澈抬起头,看见是我,眉头又皱起来了。“你又是谁?
这里没你的事。”我没理他,蹲在王哥另一边。“你哪里疼?”我问王哥。
“膝盖……后面……疼得钻心……”王哥指着腿窝。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指的地方。
“啊!”他又叫了一声。我摸了摸他的肌肉和韧带。“可能是腘绳肌拉伤,
或者半月板有问题。”我说,“得马上去医院。”“你懂个屁!”江澈站了起来,指着我,
“你一个练的,懂什么医学?别在这瞎指挥,出了事你负责吗?”我抬起头,看着他。
“那你负责吗?”我问。“我……我当然负责!我是他的教练!”江澈说。“他的教练?
”我笑了,“他的教练刚才在干什么?在看手机。他的教练刚才教他什么?
教他用腰和后背去借力?他的教练知道他膝盖有旧伤吗?”我一句话,把江澈问住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王哥也愣住了。他看着我,又看看江澈。
“江教练……我……我跟你说过我膝盖以前受过伤的……”江澈的脸,一下子白了。
4健身房经理闻声赶了过来。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姓李。“怎么了?怎么了?
”李经理挤进人群,看到躺在地上的王哥,脸也变了,“老王,这是怎么了?
”“我……我腿……腿断了……”王哥疼得直哼哼。李经理又看向江澈。“小江,
这是怎么回事?你带的人,怎么搞成这样?”江澈有点慌。“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就突然……”“不是突然。”我打断他,“他做这个动作,已经变形很久了。你作为教练,
没有及时纠正,还让他继续冲重量。不出事才怪。”江澈被我怼得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
“你他妈谁啊?你哪来的?我们健身房的事,有你说话的份吗?”他指着我,鼻子都快歪了,
“我看你就是来找茬的!保安!保安!把她给我轰出去!”两个保安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
我没动。我只是看着李经理。“经理,我再说一遍。他必须马上去医院。再拖下去,
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李经理看看我,又看看江澈,再看看地上的王哥,额头也冒汗了。
他知道,这事要是闹大了,对健身房影响不好。“小江,你先别吵。”李经理说,“老王,
你感觉怎么样?还能动吗?”“动不了……疼……”王哥快哭了。“那就叫救护车。
”李经理当机立断,“小江,你赶紧打120!”江澈愣了一下,不情愿地拿出手机。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事跟我没关系了。“站住!”江澈喊住了我,“你想走?没门!
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我转过身,看着他。
“我只是一个健身的人。”我说。“健身的人?健身的人就懂这么多?骗谁呢?
”江澈一步步逼近我,“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你别想走出这个门!
”他身上带着一股汗味和香水味混合的味道。离我越来越近。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们,
窃窃私语。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只会炸毛。“你要什么说法?”我问。“你先告诉我,
你是什么来头!”江澈说,“我看你就是别的健身房派来的商业间谍!”我懒得跟他废话。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5那是一张塑封的卡片。卡片是蓝色的。上面有我的照片。照片下面,是我的名字:林溪。
名字旁边,是几个烫金的大字。国家职业资格认证。高级私人教练。还有一串编号。
江澈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张卡片,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他的手,
有点发抖。他想伸手去接,又不敢。周围的人也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那是什么。
“这……这是假的吧?”江澈的声音干巴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现在P图这么方便……”我没说话,把卡片翻过来。卡片背面,是国家体育总局的钢印。
还有一串可以通过官网查询的防伪码。李经理也凑了过来。他扶了扶眼镜,
仔细看了看那张卡片。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是真的……”李经理的声音都在颤,“小江,
这……这是高级教练证……”江澈的脸,从白色,变成了红色。又从红色,变成了紫色。
最后,成了酱紫色。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他你了半天,
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一个女的,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是练过的,
但也不是那种夸张的肌肉型。平时来健身,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
谁能想到,她是个高级教练?还是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高级教练。我收回卡片,放回钱包。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我问江澈。江澈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看着他,
忽然觉得没意思。我转身就走。“等一下!”李经理喊住了我。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林小姐……林教练。”李经理的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脸上堆满了笑,“您看,
今天这事,真是不好意思。是我们管理不善,让您见笑了。”“没事。”我说。
“那个……您看,我们健身房,正想聘请一位资深的教练,来带领我们的团队。
您有没有兴趣……”李经理搓着手,很期待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我没兴趣。
”“别急着拒绝啊!”李经理赶紧说,“薪资待遇方面,您随便开!只要您能来!
”“我不是来做教练的。”我说。“那……那您来做什么?”李经理不解。“我来健身的。
”我说。说完,我不再理他,径直朝更衣室走去。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有江澈那道,
复杂到极点的目光。6我换了衣服,走出更衣室。健身房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有好奇,有惊讶,有佩服。还有几个人,在低声议论。“那就是那个林教练?真看不出来啊。
”“是啊,这么年轻就是高级教练了,厉害。”“刚才江教练那脸,都绿了,
哈哈哈……”我没在意那些目光。我拿起我的水壶和毛巾,准备回家。刚走到门口,
一个人拦住了我。是江澈。他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他换了一身衣服,
不是那身紧身的训练服,而是一身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他脸上没了刚才的嚣张和愤怒。
有点落寞,有点狼狈。“你想干什么?”我看着他。“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让开。”我说。“对不起。”他忽然说。我愣了一下。这三个字,
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意外。“我不是跟你说。”他低着头,声音很低,“我是跟那个王哥。
也跟你。”我没说话。“今天……是我错了。”他说,“我不该摸鱼,不该不负责任。
更不该……对你那么冲。”他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轻浮和不屑。
反而……有点真诚。“我……我没想过……你是个……高级教练。”他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健身爱好者。”“普通的健身爱好者,就不能懂训练吗?
”我问。“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紧解释,
“我只是……我没想到……”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这跟刚才那个嚣张跋扈的他,
判若两人。“你想说什么?”我问。“我……我想请教。”他终于说出了口,
“你刚才说……王哥的动作变形,会有受伤的风险。我想知道……具体是哪里不对?
为什么不对?”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渴望。一种……久违了的,对知识的渴望。
我看着他,忽然有点心软。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当我遇到一个比我强很多的人的时候,
我也是这样。想知道所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想搞明白所有自己搞不懂的道理。
“你真想知道?”我问。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想。”7我没马上回答他。
我看了看健身房里面。李经理正在处理王哥的后续事宜。120的急救人员已经到了,
正在给王哥做简单的固定。王哥的脸上,还是痛苦的表情。“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说。
“那……那我们出去说?”江澈立刻说,“附近有个咖啡馆,我请你。”我看了看天色。
天已经黑了。路边的灯都亮了。“好。”我说。江澈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他立刻在前面带路,走得很急,好像怕我反悔一样。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健身房。
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股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比健身房里的汗味,好闻多了。江澈带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咖啡馆不大,但很安静。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问我想喝什么。“美式,不加糖。”我说。他点点头,
去吧台点了两杯咖啡。很快,他端着托盘回来了。一杯放在我面前,一杯他自己拿着。
他没喝。他只是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开口。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很苦。“你想问什么?
”我放下杯子,开口问道。“就……就刚才腿屈伸那个动作。”他坐直了身体,
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王哥他……到底错在哪了?”“错的地方,太多了。”我说。
“第一个,是启动方式。”我伸出自己的手,比划着,“他为了把重量抬起来,
上半身猛烈后仰,用身体的核心和下背去借力。这样做,目标肌群没怎么刺激到,
反而让腰椎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时间长了,腰椎间盘就会出问题。”江澈听得一愣一愣的,
手里的笔都忘了记。“第二个,是运动轨迹。”我继续说,“腿屈伸的正确轨迹,
应该是小腿从下往上,划一个半圆。但他做的时候,轨迹是乱的,有时候往里,有时候往外。
这样对膝关节的磨损很大。”“第三个,是离心控制。”我看着江澈,
“他抬起来的时候很快,但放下去的时候,是‘Duang’一下砸下去的。肌肉的收缩,
包含向心和离心两个过程。离心控制的重要性,甚至超过向心。他完全放弃了离心,
等于只练了一半。而且,这样突然的冲击,最容易拉伤韧带和肌肉。”我说完,端起咖啡,
又喝了一口。江澈呆呆地坐在那里。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了。然后,
又在重新组合。8过了很久,江澈才缓过神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我……我教了这么多年,
从来……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你以前的教练,没教过你吗?”我问。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没教练。”“没教练?
那你这证……”“我是……体校毕业的。”他说,“学的是运动训练。但那时候……年轻,
觉得什么都懂。毕业后就直接来健身房做教练了。”“没人带,就自己摸索?”“嗯。
”他点点头,“看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看网上怎么说,我就怎么跟学员说。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训练而布满老茧的手。“刚开始,我也很认真。
每个学员,我都尽心尽力。但是……后来就变了。”“怎么了?”“我发现,认真没用。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学员看不懂。他们只看你会不会‘忽悠’。
你跟他们讲什么发力感,什么运动轨迹,他们听不懂,也懒得听。
他们就喜欢听‘加油’、‘坚持住’、‘你真棒’。”“你给他们想要的,他们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