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东头的“回春堂”里,药香混着潮湿的水汽,在屋檐下打着旋儿。
十六岁的沈砚之正蹲在药碾子前,手里的药杵一下下碾着晒干的紫苏叶。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了点深褐色的药渍——那是早上炮制何首乌时溅上的。
“砚之,把那边晾着的陈皮收进来,别让雨打湿了。”
里屋传来师父周鹤鸣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沈砚之应了声“哎”,放下药杵起身,踮脚够着屋檐下的竹匾。
陈皮晒得正好,橙黄的果皮带着细微的白霜,凑近闻,是醇厚温润的香气。
他小心翼翼地把竹匾搬进药房,一排排药柜映入眼帘,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当归黄芪白术”……像一个个藏着秘密的小格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风景。
沈砚之是周鹤鸣十年前捡来的。
那时他发着高烧,倒在回春堂门口,是周鹤鸣用三剂汤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此,他就成了回春堂的半个徒弟,跟着师父识药、炮药、抄方子,日子在药香里慢慢淌过。
“师父,张婶的药抓好了吗?
她刚才派人来说,老爷子咳嗽又重了些。”
沈砚之把陈皮归置好,探头往诊室里看。
周鹤鸣正坐在案前,手里捏着脉枕,眉头微蹙。
他对面坐着个面色蜡黄的老汉,嘴唇干裂,时不时捂着胸口咳两声,每一声都像扯着破风箱。
周鹤鸣松开搭在老汉腕上的手指,又翻看了他的眼睑,沉声道:“是风寒入肺,郁而化热了。
之前的方子得改改,加味麻黄和石膏,再添点杏仁润肺。”
他拿起毛笔,在泛黄的处方笺上写下药方,字迹苍劲有力。
沈砚之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记着——张老爷子素来体寒,之前用的是小青龙汤,如今咳嗽带痰,且痰色偏黄,果然该换麻杏石甘汤加减。
这些年耳濡目染,他对药性的理解,早己超过了同龄的学徒。
等送走张老汉,雨势渐小。
周鹤鸣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看沈砚之正蹲在地上,用小刷子仔细清理药碾子上的紫苏残渣,忽然开口道:“砚之,明日起,你跟着我学诊脉吧。”
沈砚之的手顿了一下,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师父,我……我可以吗?”
他知道,师父轻易不教诊脉,这是中医的精髓,得有悟性,更得有师父实打实的传授。
周鹤鸣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你跟着我十年,药性记了七七八八,炮制的功夫也练得扎实。
医者,先识药,再辨症,你底子够了。
只是诊脉这东西,得用心去‘听’,听脏腑的声音,听气血的流动,急不得。”
沈砚之用力点头,心里像揣了只雀跃的鸟儿。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药杵,上面还残留着紫苏的清香。
他想起刚来时,自己连紫苏和薄荷都分不清,是师父耐着性子,拿着新鲜的草药让他闻、让他摸,告诉他“紫苏叶背有细毛,薄荷摸起来凉丝丝”。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回春堂的窗棂镀上一层金边。
沈砚之把药碾子擦得干干净净,又去检查药柜里的药材。
当归的浓郁,川芎的辛香,茯苓的清淡……这些气味缠绕在一起,成了他生命里最熟悉的味道。
他知道,从明天起,药香里的日子,会多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那是传承,也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