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痛楚并非来自外伤,而是源于体内更深层、更本源的地方。
就像整个世界的根基被硬生生抽走,留下一个不断坍塌、吞噬一切的虚无黑洞。
他的丹田气海,曾经容纳浩瀚魔元、支撑他横行仙魔两界的所在,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破碎废墟。
灵根被连根挖除的创口,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丑陋疤痕,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蔓延至西肢百骸的湮灭之痛。
魔铠早己在坠落过程中崩散,化为缕缕黑气消散。
他躺在一片泥泞之中,身下是冰冷的湿土,混杂着腐烂叶子的气息。
雨水冰冷地拍打在他的脸上,顺着额角流下,与污泥混在一起。
他尝试动弹一下手指,却只引来更剧烈的痛苦和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
千年修行,魔尊之躯,如今竟孱弱得连一个普通凡夫都不如。
他甚至连抬起手臂遮挡雨水的力气都没有。
视线模糊,只能透过朦胧的雨幕,看到头顶是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不见日月星辰,只有压抑的乌云。
这里……是哪里?
仙域之下,万千凡尘界中的哪一个角落?
不重要了。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一世,她为我死。”
“下一世,我换给她。”
瑶池之上,自毁灵根时那决绝的话语,此刻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切割着他早己麻木的灵魂。
他没有死成,这具破败的身体,连求死都显得如此迟缓。
呵……真是报应。
他想死,却连这点都做不到。
仙界那帮人若是知道,恐怕会笑得更欢吧?
“哈哈哈,为一个早己转世的凡女,竟屠戮仙域,可笑,可悲!”
“魔就是魔,痴心妄想,愚不可及!”
嘲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冰冷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但更清晰的,是雪薇仙子——不,是叶雪儿转世那双冰冷、陌生的眼眸。
“魔头,离我未婚夫远点。”
每一个字,都比利刃穿心更痛。
千年的执念,千年的奋斗,到头来,换来的竟是挚爱之人的厌恶与驱逐。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青帝!
是了,青帝!
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接引雪儿魂魄转世,却让她嫁给自己儿子!
这其中必定有阴谋!
雪儿她……是不是被蒙蔽了?
是不是被控制了?
一股夹杂着愤怒、不甘和巨大疑问的情绪,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但这火苗太微弱了。
灵根被毁带来的道基崩溃,如同万丈寒渊,瞬间将那一点点热度吞噬。
更深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而来,比身体的痛苦更令人窒息。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再次沉入黑暗,或许,这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吧……这样……也好。
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令人绝望的现实。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阵粗鲁的喧哗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林的寂静。
“呸!
这鬼天气,真是晦气!”
一个粗嘎的男声抱怨道。
“快找地方躲雨,妈的,今天运气真背,连只像样的野味都没打到。”
另一个声音附和。
几双沾满泥浆的破旧草鞋停在了陈逍遥不远处。
是几个穿着粗麻衣服、猎户打扮的凡人,身上带着浓重的汗味和劣质酒气。
“咦?
老大,那儿好像躺着个人?”
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带着惊讶喊道。
几个猎户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泥泞中一动不动的陈逍遥。
“是个外乡人?
怎么躺在这儿?”
“看样子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被称为老大的那个络腮胡汉子,用脚踢了踢陈逍遥的小腿,力道不轻。
陈逍遥闷哼一声,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还没死透。”
络腮胡汉子蹲下身,粗糙的手在陈逍遥身上摸索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然而,陈逍遥此刻除了一身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里衣,一无所有。
魔尊的随身宝物,早在灵根毁灭的冲击和坠落过程中遗失殆尽。
“妈的,穷鬼一个!”
络腮胡汉子嫌弃地啐了一口,站起身,“白费力气。”
“老大,看他这细皮嫩肉的,虽然脏了点,但模样倒是不错……”另一个猎户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不怀好意地笑道,“最近镇上的‘怜香馆’不是正缺这种货色吗?
虽然是个男的,但收拾收拾,说不定能卖几个钱?”
络腮胡汉子闻言,重新打量了一下陈逍遥的脸,尽管苍白如纸,污秽不堪,但那五官轮廓,确实依稀可见俊美。
“嗯……有点道理。”
络腮胡汉子摸了摸下巴,“反正扔在这里也是喂野兽,带走!
能换几壶酒钱也是好的!”
于是,陈逍遥像一件货物般,被两个猎户粗暴地架了起来。
剧烈的晃动让他伤口崩裂,鲜血混着雨水浸湿了破烂的衣衫,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的痛苦。
屈辱。
滔天的屈辱!
想他陈逍遥,纵横仙魔两界,令仙帝皱眉,让魔皇俯首,何曾受过这等蝼蚁般的践踏!
若是放在以往,他一个眼神,就足以让这些凡人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可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水。
他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
他被猎户们拖拽着,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雨水冰冷,身体疼痛,但都比不上内心那万蚁噬心般的屈辱和绝望。
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赴死,用生命的终结来完结那个荒唐的笑话。
但此刻,当死亡以这样一种卑微、肮脏的方式逼近时,当雪儿那冰冷的眼神和青帝那可能的阴谋交织在脑海中时,那股微弱的不甘之火,竟然又开始顽强地燃烧起来。
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这些蝼蚁手中!
他要知道真相!
要知道青帝到底对雪儿做了什么!
要知道雪儿是否真的……忘了他,爱上了别人!
这执念,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他破碎的灵魂紧紧依附在这具即将崩溃的肉身上。
猎户们将他扔在一辆堆满兽皮和杂物的破旧板车上,冒着雨,朝着山下的镇子走去。
板车颠簸,陈逍遥的意识在剧痛和昏迷间反复摇摆。
在一次次短暂的清醒中,他内视己身。
丹田处,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挖出的“空洞”触目惊心。
原本应该滋养灵根、流转魔元的地方,如今只有一片混沌的毁灭气息在缓慢侵蚀着他的生机。
经脉寸断,仙骨魔躯上的神性魔纹尽数黯淡、碎裂。
这具身体,己经是一具名副其实的废躯,比最普通的凡人还要不如,甚至连吸纳一丝天地灵气都做不到了。
真正的道基尽毁,万劫不复。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与毁灭的最深处,在那灵根被挖除后留下的虚无创口边缘,他敏锐的灵觉(尽管修为尽失,但千年魔尊的境界和见识还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波动。
那并非灵气,也非魔元,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晦暗、更加贴近本源法则的……“痕迹”。
是因为自毁灵根时,触及了某种生命最本源的禁忌吗?
还是他千年修行、尤其是以执念入魔道,那浓烈到极致的情感本身,也在天地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缕痕迹太微弱了,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但它确实存在。
存在于绝对的“无”之中。
陈逍遥死寂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涟漪。
破而后立……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条路,古籍中从未记载,仙魔两道闻所未闻。
这是一条绝路,一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方的、充满未知与凶险的黑暗之路。
板车终于停了下来。
雨也小了些。
陈逍遥被粗鲁地拖下车,扔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
他勉强抬起眼皮,看到了一座笼罩在朦胧烟雨中的小镇轮廓,低矮破旧的房屋,空气中弥漫着凡尘特有的烟火与腐朽混杂的气味。
镇口歪斜的木牌上,写着三个模糊的字:清水镇。
而在他面前,是一栋挂着暧昧粉红色灯笼、门口站着浓妆艳抹老鸨的建筑,门匾上,“怜香馆”三个字,像是对他千年人生最恶毒的嘲讽。
他的新“人生”,似乎就要从这最肮脏泥泞的底层,重新开始了。
而他的故事,也将在极致屈辱的谷底,悄然翻开谁也无法预料下一页。
那缕源于毁灭本身的微弱痕迹,是否会成为照亮无尽黑暗的唯一星火?
无人知晓。
(第二章 完)